吐法新论

吐法,是中医古老的治病方法。它受启发于呕吐这一防御性的病理反射现象。因为一经呕吐,可排出过多的食物或误食的毒物,可使某些病症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吐法作为一种治病手段的最原始的文字记载,见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的“其高者,因而越之”,(马莳曰:“病之在高者,因而越之,谓吐之使上越也”[1])及《素问·至真要大论》的“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王冰曰:“涌,吐也”[1])前者成为后世运用吐法的准绳,后者成为遴选药物的依据。

医圣张仲景在《伤寒论》中,有“辨不可吐”,“辨可吐”的论述,这是他对吐法研究的心得。在“可吐”条中,除了吐法的季节和用药剂量外,归纳他运用吐法的适应症有“病胸上诸实,胸中郁郁而痛,不能食……”、“宿食在上脘者”,“病人手足厥冷,脉乍结,以客气在胸中;心下满而烦,欲食不能食者病的胸中”等等,其遵奉《内经》之旨始终未变。

程国彭立八法之说,在《论吐法》一节中说:“吐者,治上焦也。胸次之间,咽喉之地,或有痰、食、痈脓,法当吐之。”[2]

于是乎吐法只治上焦之病,是确而无疑了。乃至近代对吐法的见解,仍不曾越此雷池。以《中医名词术语选释》的注释为例:“使用能引起呕吐的药物或其它能引起呕吐的物理刺激,使咽喉、胸膈、胃脘间的有害物质,从呕吐排出。适用于某些喉科急症……或食物停滞胃脘……或误食毒物时间不久,尚在胃部时,使用吐法”。使用的药物也无非是瓜蒂、黎芦、胆矾、人参芦等。[3]

事物在不断发展,医学在日渐进步,最初的医学定义常常不能适合医学发展的情况,反而成为医学发展的绊羁,这时,就应该有新的探索与扬弃。本文就吐法的运用作一些探讨,并提出不成熟的意见。

. 病位不囿于上,遣药尚求辨证

运用吐法治疗上部的痰食之积,这是吐法的主要适应症。但经过历代医家的探索发挥,它也常被用治于下部的疾病。

薛已治疗产后胞衣不出,“就以产妇头发入口作呕,胎衣自出”,并称“前法甚效”[4]。张从正分析女子经闭时说:“女子不月,皆由使内太过。故隐蔽委曲之事,各不能为也。惟深知涌泄之法者,能治之”[5]。他治“一妇年三十四岁,经水不行,寒热往来,面色萎黄,唇焦颊赤,时咳三两声,向者所服之药,黑神散、乌金丸、四物汤、烧肝散、鳖甲散、建中汤、宁肺散,针艾百千,病转剧,家人意倦,不欲求治。戴人悯之,先涌痰五六升,午前涌毕,午后食进,余证悉除。后三日,复轻涌之,又去痰一二升,食益进。不数日,又下通经散,泻讫一升后,数日去死皮数重,小者如麸片,大者如苇膜,不一月,经水行,神气大康矣”[5]

吐法用涌吐药物,似乎是无可非议的,但其实不然。除了张景岳家传的非药物吐法外(见下),还有辨证施治,对症下药的吐法。喻嘉言用常山吐疟[6],张子和以通圣散加葱豉吐太阳伤寒[6],李梴用风药入二陈汤探吐提气[7],楼英用追风散探吐治半身不遂[7],朱丹溪用参芪、四物、二陈探吐治疗气虚、血虚、痰滞的小便不通[7],他们之所以取效迅捷,除正确大胆地使用吐法外,和对症用药分不开。所以,程钟龄颇有体会地说:“盖因证用药,随药取吐,不吐之吐,其意更深[2]。”

. 祛邪贵乎迅捷,效同倾囊倒仓

过饮暴食或误服毒物,是运用吐法之的候,以其“邪在上脘,愠愠欲吐,是欲升不遂也,则因而吐之”[8],惟其可以直捣邪之囊窠,祛有形之邪于外之故,此法而外,余法则迂如隔靴搔痒。所以张景岳称:“凡治饮食暂伤者,……若所停犹在上焦,莫若用吐为捷,或用吐剂亦可”[6]。若“上部有脉,下部无脉,其人当吐不吐者死”(张洁古语)[6],如能“急以阴阳盐汤探吐其物即愈”(赵献可语)[6]。可见,饮食伤于上,当吐不吐,为害非浅;得吐如倾囊倒仓,邪去则其危立解。诚如喻嘉言所云:“一举而荡逐无余矣,岂不快哉”[6]

. 痰饮使用吐法,可以醒神定志

“脾为生痰之源”,吐法可驱除脘膈之痰,因此,它是治痰的一种直截了当的方法。

关于痰饮病运用吐法,历代论述颇多。张从正云:“痰在胸膈之上,大满大实,非吐安能得出”[7]。丹溪亦言,痰病“脉浮当吐”、“胶固稠浊者,必用吐”,“喉中有物,咯不出,咽不下,此是老痰,重者吐之”[7]。吐痰蠲饮,以除脘膈之害,有荡涤之势,较其他方法功胜一筹。如张从正治“一妇从年少时,因大哭罢,痛饮冰水困卧,水停心下,渐发痛闷。……食日衰,积日茂,上至鸠尾,旁至两胁及脐下,但发之时,按之如水声,小腹结硬,手不可近者。月发五七次,甚则欲死,诸药皆厌,二十余年。求戴人发药,诊其脉,寸口独沉而迟,此胸中有痰,先以瓜蒂散涌痰五七升;不数日,再越痰水及斗  ;又数日,上涌数升。凡三涌三下,汗如水者亦三,其积皆去。以流湿消饮之药调之,月余大瘥”[7]。如此沉疴顽疾,吐后起病霍然,有诸多令人惊悟之处。

吐法固然可以祛除胃脘胸膈的痰饮,但它的实际功效,远远超出了治疗胸脘疾病的范围。丹溪说:“痰在肠胃间者,可下而愈。在经络中,非吐不可”[7]。张景岳亦以此语为然[7]。所以张从正治痹,主张“虽有用蒸之法,必先涌去其寒痰,然后诸法皆效”[7]。李梴则“用甘遂一钱为末,入猪腰内煨食之,上吐下泻”,以治“湿气背伛偻足挛成废者”[7],此皆以吐驱逐经络湿痰之法。

此外,张仲景治胸中痰实而“下利日十余行”者,谓“吐之,利则止”[9],丹溪亦云:“夏月患泻,百方不效,视之久病而神亦瘁,小便少而赤,脉滑而颇弦,膈闷食减,因悟此久积所为,积湿成痰,留于肺中,宜大肠之不固也。清其源则流自清,以茱萸等作汤,温服一碗许,探喉中一吐痰半升。如利减一半,次早晨饮,吐半升而利止”[7]。薛己医案载:“僚钱可久素善饮,面赤痰盛,大便不实。此肠胃湿痰壅滞,用二陈、芩连、山栀、枳实、干葛、泽泻、升麻一剂,吐痰甚多,大便始实”[6]。吐痰止利,别具蹊径。竭其上源,便无再下流旁肆,漫散周身之虞。

心主神明,痰迷心窍是神明迷乱最常见原因,有关运用吐法治疗痰厥神迷诸神志疾病的论述甚多,且成为独特的治疗大法。

张景岳论治厥时说:“凡一时痰涎壅塞,气闭昏愦,药食俱不通,必先宜或吐或开,以治其标,此不得不先救其急也,但觉痰气稍开,便当治其病本……”[6]。陈士铎亦主张开法治厥,开者,取吐取嚏是也[6]。张从正曾治“一夫病痰厥,不知人,牙关紧急,诸药不能下,候死而已”。先以防风藜芦煎汤,调瓜蒂末灌之鼻窍中,复以砒石一钱投之鼻中,“忽偃然仰面,似觉有痛,斯须吐哕出胶涎数升颇腥”而愈[6]

不少医家还采用涌吐痰涎法来治疗癫狂证,刘完素说:“惊悸癫狂……便当涌之以瓜蒂散,吐出痰涎宿物,一扫而愈,后以甘露饮之类调之” [6]。丹溪说:“狂病宜大吐下则除之”[6]。张景岳更冠誉吐法为“治狂之要也”[6]。验之于临床,楼英载“浙江一妇人癫狂不止,医以瓜蒂半两为末,每一钱重,井华水调满一盏投之,随得大吐。吐后熟睡,勿令惊动,自此无恙”[6]。王肯堂治“一人方饭间,坐甫定,即掬炉中火杂饭猛噬,且喃喃骂人。令左右掖而脉之,皆弦直上下行,而左手寸口尤浮滑,盖风痰留心胞证也。法当涌其痰而凝其神,涌出痰沫四五升,即熟睡,次日乃寤,寤则病已去矣”[6]

痫证的发作每见涎沫自出,涌去风痰,其神便甦,故张从正说:“夫痫病不至于目瞪如愚者,用三圣散投之。更用大盆一个,于暖室中令汗下吐,三法俱行,次服通圣散,百余日则愈矣”[6]。楼英对痫证的治疗中就有“吐痰而就高越之一法”[6]。有关吐法治痫的类似论述不胜枚举。张从正载“一妇病风痫,从六七岁,因惊风得之,自后二三年间,一二作,至五七年五七作,逮三十余岁至四十岁,日作或一日十余作,以至昏痴健忘,求死而已。会兴定岁大饥,遂采百草而食,于水濒采一种草,状若葱属,泡蒸而食之,食讫,向五更,觉心中不安,吐涎如胶,连日不止,约一二斗,汗出如洗,初昏困,后三日轻健,非曩之比。病去食进,百脉皆和。省其所食,……本草所谓藜芦苗是也。图经云:藜芦苗吐风病,此亦偶得吐法耳”[6]。近见汪济美氏报导验案一例。欧××,男,18岁,外院诊断为急性散发性脑炎(昏迷型)并发金黄色葡萄球菌败血症。发病一个半月,经抗炎、降颅内压治疗无效,“每日抽搐1~2次,每次10分钟至2小时,神志昏愦,汗多且粘,痰鸣咳嗽,呼吸时促,二便自遗,大便溏黑,尿少……面垢口噤,舌胀,苔白厚,脉浮数”。先用皂荚子、防风、半夏各10克,黄芩12克,陈皮6克,麝香0.25克(另调),甘草5克。2剂水煎分2次鼻饲,服后5~10分钟用鹅羽探吐痰涎3次,“第一次即吐出痰涎约2碗许,未经2小时,神识顿清,即能言语,抽搐亦止,肢体僵硬相继著减”,以礞石滚痰丸改汤剂,涤痰汤、调胃承气汤加减治疗,续以加减虎潜丸调理而愈。(汪济美:涌痰法治疗昏迷抽搐一例。上海中医药杂志。9:28、1985)

由上可见,涌吐痰涎,具有显著的醒神定志的功效,是治疗痰蒙神迷诸疾的非常有效迅捷的方法。如景岳云:“得吐气通,必渐甦矣”[7]

. 吐法条达气机,兼具升举之功

人体的气机,包括升降两个对立统一的方面。周学海说:“升降出入者,天地之体用,万物之橐籥,百病之纲领,生死之枢机也”[8]。吐法,就是诱导气机向上向外发越的结果。吐可治伤食痞闷脉伏,东垣称其“木郁宜达,故探吐之”;丹溪云:“干霍乱者最难治,死在须臾,升降不通,当以吐提其气,极是良法。……吐者,则兼发散之义”[7]。张景岳治干霍乱,亦称“宜先用盐汤,探而吐之,一以去其滞隔,一以通其清气,但使清气得升,然后浊气得降,从泻而出,斯不致害”[7]。吐法除涌去痰涎饮食毒物外,使气机条达通畅是它的另一重要作用。吐法可使清阳升发,丹溪借此用治于清阳下陷所致的漏下带下疾病。他说“漏与带俱是胃中痰积流下,渗入膀胱(当是胞宫),无人知此,只宜升提,甚至上必用吐以提其气……”[4]张从正治“一妇病白带下,如水窈漏中,绵绵不绝,秽臭之气不可近,面黄食减,已三年矣,……乃涌痰水二三升,次日下污水斗馀,行二次,汗出周身,至明旦,病人云,污已不下矣”[10]。李木延之谓“有滑脱(滞下)痛甚者,……宜吐宜升”[7]也禀此意。故张景岳在《家传吐法》篇中说:“诸邪下陷者,吐有升举之功”[7]

关于以吐来发散表邪,历代也不乏其说。张从正说:诸汗法,古方多有之。惟以吐发汗者,世罕知之。故余尝曰:“吐法兼汗,良以此夫”[7]。他治太阳伤寒,以通圣散,益元散入葱豉姜,服药探吐,“因其一涌,腠理开发,汗出周身,复将余药温热而服之,仍以酸醋辛辣浆粥投之,可以立愈”[6]。张景岳也说:“凡伤寒宜吐者,必其上焦有滞,或食或痰,结聚胸膈,而邪不得散者,当吐也。……盖吐中自有发散之意”[6]。此症在温州俗名风食相争,多以吐法取效,一吐则脘腹顿宽,汗出涔涔,发热立消。

此外,吐法还可以用治因气机不升而导致不降的疾病。丹溪认为,妇人转胞,因“胞为胎所堕,展在一边,胞系了戾不通耳。胎若举起,悬在中央,胞系得疏,水道自行”[4],其治“一妇年四旬,孕九月,转胞小便闭三日矣……以参、术、归尾、芍药、带白陈皮、炙甘草、半夏、生姜,浓煎服四贴……探吐之,小便大通……”[10]张景岳对此法的剖析最确,他说:“探吐以提其气,使气机升则水自降也。……开其上窍,则下窍必利,盖有升则有降,此理势之使然也”[7]

现代医学认为,呕吐之前或当时,常伴有呼吸急促,大量流涎,瞳孔散大,出汗,皮肤苍白,以及心跳快而不规则,这些都是由于植物性神经广泛兴奋的结果[11]。而呕吐动作的完成,是经由迷走神经、交感神经的感觉纤维等传入冲动,至延髓内的呕吐中枢,再由此中枢发出冲动,沿迷走神经,交感神经,膈神经和脊神经等传出[12]。呕吐中枢位于延髓外侧网状结构的背外侧缘,这个中枢在解剖上和机能上与呼吸中枢、血管运动神经核以及刺激能引起干呕而不发生呕吐的部位密切相关。呕吐中枢可以协调这些邻近结构活动,从而产生复杂的反应[11]。据此,现代医学也用吐法治疗一些如室上性阵发性心动过速等疾病[13]。然而比之于丰富多彩的中医吐法,不免要逊色得多。这与中医独特的理论体系指导有关之外,与中医的辨证用药也是分不开的。

很久以来,吐法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作为八法之一却是名存实亡。吐法应予以新的定义与新的内容。虽然现代医学的神经反射学说,可以使部份中医吐法治病的难以理解的现象得到解释,却仍有许多至今尚未揭示的奥秘值得探讨。只要我们深入地开展研究,这门古老的中医治疗方法才会大放异彩。

主要参考文献

[1]陈梦雷:医部全录卷一.73页、832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62。

[2]程钟龄:医学心悟.23页、24页 . 人民卫生出版社,1973。

[3]中医研究院、广东中医学院编:中医名词术语选释.248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73。

[4]陈梦雷:医部全录卷九,434页、131页、240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62。

[5]张从正:儒门事亲.58页、164页.上海科技出版社,1959。

[6]陈梦雷:医部全录卷七.1493页、1492页、2032页、2019页、2028页、2055页、1583页、1580页、1597页、1609页、1610页、1614页、1619页、1651页、1652页、1654页、1656页、1675页、2020页、1678页、1692页、1490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62。

[7]陈梦雷:医部全录卷六,827页、39页、74页、438页、439~441页、507页、460页、466页、188页、192页、741页、81页、281页、831页、887页、468页、240页、989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62。

[8]周学海:读医随笔,198页、18页.江苏科技出版出社,1983。

[9]张仲景著、成无己注:注解伤寒论,159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

[10]江瓘:名医类案,324页、328页.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1957。

[11]H.W.戴文波特著:消化道生理学,107页、109页.科学出版社,1976。

[12]上海第一医学院编:人体生理学,265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78。

[13]上海第一医学院编:实用内科学,719页.人民卫生出版社,1973。

发表于《云南中医学院学报》198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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