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49、50章

49、只要还有梦,灵魂就不会死

他又频频地做梦了。

梦境里,桂玉近在咫尺,双目微闭,躺着,优雅迷人的美,惊心动魄的美,销魂荡魄的美,像个睡美人,他仿佛能嗅见她的淡而芳馥的发香和女性诱人的气息,他不由得一阵晕眩,眼前如云似雾,心弦颤栗,热血沸腾,胸口像滚雷般的鸣响,浑身燥热难耐,他仿佛就要把握不住自己的感情冲动了,但他立即从迷茫的梦游中醒了过来,让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平定下来。他不要失态的鲁莽,他要理智地堵住感情潮水的闸门。他翻坐而起,在床上木然僵坐……

11年的苦苦挣扎,他的双眼早就露出了疲惫的眼神,一张风吹雨打的脸上又多了几条让人联想丰富的皱纹,又一层雪白的头发如同落了一层严霜,但他心里知道,有人天天在默默地为他祈祷,盼望他重回人间。那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天一亮,大班犯一出工,监舍里就成了留监犯的自由天地。监房里没有队长,各中队铁栅门也都敞开着,可以串门儿,看看电视,再不就蒙着棉被睡大觉。

他则抓紧时间给妻子写信。

玉妻,此刻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神不守舍地念你、想你,在一回回梦中与你相聚。我们每一次见面,我都恍惚觉得是永别。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多少次泪湿枕巾,可你还在痴情地等待我。如果我有分身术就好了,一半在监狱,另一半则可以随时飞到你身边去。你还是那样多情、漂亮、潇洒。我对你有说不出的感激,如果不是这残酷的非人性的约束,哪怕是单独和你在一起几分钟,哪怕只是轻轻地吻你一下,我都会感觉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多么想让织女牛郎相会鹊桥,再度一个甜蜜之夜,让我的梦幻化成春雨吧。玉妻,我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但也只能期盼早日团聚了,我的爱只能专一地奉献给一个人,那就是你——我亲爱的妻!

他又一次开始同死神搏斗了。他昏迷不醒,一连几天都在抢救中。省高院和监狱医院见他病重,和霞浦法院取得联系,通知桂玉来榕城监狱医院看护。

他和桂玉又是一年多未能见面了,桂玉看到他病态的身躯,强忍着,没有让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而且在路上,桂玉就一再叮咛两个女儿:见到你们爸爸的时候,谁也不准哭。你们爸爸的病情经不起伤心,你们一哭。爸爸的病情反倒会加重的。两个女儿非常懂事。都强忍着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流下眼泪。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父亲从病床上下来,让他和她们的母亲坐在医院走廊的一条冰冷的板凳上,然后就躲到一边去背过身悄悄地抽泣起来……

林常平和妻子在那条冰冷的板凳上默默地坐着,此时此刻,语言似乎也成了多余,而最能连接起他和她的神经的便是那一幕幕温馨美好的回忆。他和她的心流连在他们每一处幽会之地,月影,风声,蝉鸣,幽幽的目光犹如月下的渊潭……

此刻,林常平的目光在对桂玉诉说:“自从分别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沐浴着你的爱抚,呼吸着你的温馨,你脉脉含情的呢喃还萦绕在我耳畔,你飘逸的倩影还缠绵在我身旁,我每天都在监狱里端详你的容颜,读你从那千里之外的翩翩来鸿,甜蜜的遐想如同电流,穿透我的肺腑……如果能许一个愿,我要时光倒转,重温那旧日的梦……”

桂玉的目光也似在幽幽地诉说:“梦是不会死的,平夫啊,你就是我桂玉的梦,有你在,桂玉的梦就不会死……”

他面临的是一场生与死的冲刺,他的生命已经被浓缩了几十倍,他欲望与别人不一样,正像接近于光速的物体那样,他就像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一个物体,具有极强的硬度,韧性与冲刺的力量,即使是变成一颗流星,也要在坠落的霎那间,闪出一道耀眼的光亮。

人可以默默而生,却不能默默而死,在这无垠的生命里,去努力于毕生追求的事业,至少也要把自己的一生的苦难经历写下来,留给后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未来并没有对他封闭,他要重返人生大舞台,去创造生命的奇迹!

第十二章 重回大地

50、飞出牢笼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在常人难以想象的铁窗牢狱中熬过整整11年之后,林常平终于获准了保外就医。

当他走出监狱大铁门的那天,他心里牢牢地记着老犯人们的叮咛,谨记着那不成文的迷信式的规矩——向前走,莫回头。他强制自己,真的没让自己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高墙电网,只用自己的耳朵听那大铁门沉重关闭的声响,仿佛一声惊心动魄的叹息之声。他咬着牙,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没有人来接他。因为他没有将自己的出狱日期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在人生历程之中,从来都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仿佛只有这样才更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律动。

一个飘零者,站在灵魂的十字路口……

一种强烈的错位感。

十一年的铁窗生涯,超常的孤独和痛苦把从前的的那个林常平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林常平,他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孤独,他不喜欢交朋友,甚至内心已经没有一点欢乐的因子了,他用怀疑一切的目光看待每一个人,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都保持着着魔鬼般的清醒,无论对面的是些熟悉的面孔还是些陌生的面孔,他都像鼹鼠一般,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在监狱号房里的那种感觉还将延续——他眼里看到的都是恶意,都是冷漠无情,都是算计,每一条狗都像要随时地扑上,凶狠地咬住他的喉咙。

他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他更像孤独的牧羊人厌倦一件破烂不堪的旧皮袄那样地厌倦自己,他把自己看成一个不过是暂存在这世上的某种赘余的物件,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不搭眼地忽略而过,可视而不见。命运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忽闪着微弱光亮的小道,仿佛他只能徒然地等待有那么一天,慈善的命运之神会把他召唤到一个一切都像云朵一般轻飘飘的自由的天地里去,那里不再有思想,不再有苦恼,不再有孤独,不再有恶毒的诅咒,不再有阴谋和算计。当然,也不再有爱情和任何梦一般的向往。

恍如隔世的感觉使他微微地晕眩了,他的内心里忽然惶惶然恐慌起来,这情形就像一条几乎被风干了的鱼,面对一片风浪莫测的汪洋大海,它当初是从那里来的,但它还能够重新再回到那里面去吗?

他记得在他坐牢之前,社会上流行的是什么牛仔裤,流行歌,紧身衣,紧身裤,尖头皮鞋,奇装异服。眼下则是各式各样了。斑斑驳驳的光、影、色在他眼前形成一道奇特的瀑布,并且在不停地旋转……

在拥挤不堪的住宅小区里,林常平碰见了往常还算比较熟悉的几个邻居,但却没有一个人同他主动地打招呼,那几张貌似熟悉的面孔上明显地写着惊讶的表情,遥远得如隔天涯。他们似乎都在下意识地回避着他,绕着弯从他面前讪讪而过,他无意间一回头,却发现他们又从拐角处探头探脑地窥伺他,就像望着一个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

楼前面的几棵树,他离开的时候刚刚移栽不久,只从光秃的枝干上绽出几片艰难的新叶,看上去很单薄的样子,可眼下,却绿荫垂挂,已经长得很高了。

总算回到家了。如死而复生的他张大眼睛,贪婪地留神家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阳台上摆着几盆绿色的植物,其中两盆他最喜爱的兰花已经进入花期,最早的花蕾已经绽开,满屋子里漾开的奇香就是兰花的香味,雅致宜人。

出狱之后的那个晚上,他与妻子相聚在一起,他们自由自在地拥抱在一起,她的泪水像泉水涌流,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她小声地抽泣,双唇微微张开,等待他的亲吻,一头乌发微微地向后仰着,忽然,他的手插进她蓬松的柔发之中,忽然,,他的手僵住了,他惊讶地发现了她头上的一缕白发!如闻雷鸣,心灵震撼,心绞痛发作似的一阵剧痛……

在这个百感交集的长夜里,他和她全然没有了一丝睡意,心里积攒了数不清的话要向自己心爱的人倾诉,然而那一句句断断续续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怎么感觉着都不到位,仿佛不是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言语的表达力显得如此窘迫逼仄,刚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他吻去她美丽的眼角的泪水,那泪水是咸的,是海水的味道……

寂静无声,只有挂钟嘀嘀哒哒的走动,在林常平的鼓膜间竟骤然间放大了无数倍似的,时间,十一年的牢狱生活,完全磨钝了他对时间的感觉,他的脑子仿佛经历了太过长久的冬眠,对时间的感觉早已麻木迟钝,甚至可以说已经陷入了假死状态,而这个夜晚,他就像一个在荒野上被冻僵的人刚刚苏醒过来,他不但重新获得了对于时间的感觉,而且是如此敏锐钻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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