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痴人痴语,美到不可方物

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字。《说文解字》中说痴即“不慧也”,痴者、遅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但又指出“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类也。”

在佛教世界里,痴与贪、嗔一道被列为毒害出世善心的三种烦恼,亦即三缚。在这种意义上,痴是形容一个人极度迷恋某人或某种事物的一个形容词。此外,我们还常将痴与呆联用以形容某人智力或精神方面的缺陷。

这么说来,痴实在是一个极为负面的字。但在中国文学中,痴,仿佛又有着积极正面的含义,我们常用痴来概括一个人对于某一美好事物那种无以复加的真挚热爱。

林语堂说过,人生必有痴,而后有成。痴各不同,或痴于财,或痴于禄,或痴于情,或痴于渔。各行其是,皆无不可。

所以,痴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对某一事物的真诚投入,而痴只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旁人给予这一“痴人”的一个评价而已,或许,我们也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无意的赞赏。

说到痴,说到文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曹雪芹。他那句“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几乎可以成为所以“痴人”的告白和态度。

然后,我们便容易想到宋词。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欧阳修的痴,“如今万水千山阻,魂杳杳、信沉沉”是柳永的痴,“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是晏殊的痴,“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是晏几道的痴,“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是姜夔的痴……

相比于其他,宋词好像是有一种别致的美感的。有人说宋词代表的是中国文化阴柔的一面,但阴柔也不是一味的软弱缠绵,它还有于最低处盘桓向上的坚定顽强,而宋词美就美在这样的跌荡起伏、似是而非的痴语之中。

1

无理而妙:一些可爱的傻话

大抵人到至情之处,会因情生痴,会说傻话。傻话有可爱有不可爱,宋词中的痴语就是因至情生出来的可爱的傻话。过去有人管这种言语叫“无理而妙”。

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云:“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

同样的意思,又见于贺裳的词话《皱水轩词筌》,其中云:“唐李益词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此皆无理而妙。”

这两处所说的 “无理而妙”,大有意趣。沈祖棻先生说:“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情况以及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深刻地表现了人的感情。”

这就是说,因为无理,所以为痴语;因为妙,所以比有理而妙者更别致也更耐品味。

贺裳的朋友吴乔《围炉诗话》卷一云:“余友贺黄公曰:'严沧浪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等,直是《六经》鼓吹,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

吴乔这里引述贺裳(黄公)语,把诗词中“无理而妙”解为“于理多一曲折”,大是解人。因为词长于表现深渺幽微之情,此等“无理而妙”之“痴语”,词中远比诗多。

2

细数催生痴语的三种情形

唐宋词中的痴语,大都发生在人与物之间,而不是人与人之间。人在怨极恨极之时,既无可排遣,又无人共语,百无聊赖,因情生痴;于是因情体物,视物如人,不加拣择,即便倾诉。

如欧阳修《蝶恋花》,因所思之人久出不归,痴情怀想,下片“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意谓伊人不可见,却问那无知的燕子曾见到否,是百无聊赖时的痴语。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此词下片“言己之情思,孤客凭阑,无由通讯,陌上归来燕子,或曾见芳踪。永叔《洛阳春》词'看花拭泪向归鸿,问来处逢郎否’,与此词皆无聊之托思”。所谓“无聊之托思”,正可解释痴语之所由生。欧阳修这样写,并非偶同,而是受正中词影响的结果。

另一种情形是想象物理与人情相通。有的词人以物为有情,引为知己。如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写离怀别苦,孤独感伤:“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张纲孙《掞天词序》讲词中痴语时,曾举此为例。盖门前流水终日自流,与女主人公的愁苦两无瓜葛,此则以情体物,加“应念我”三字,仿佛流水有情,故朝朝与我相伴,慰我岑寂。

是多情词人以我观物,以人情揣度物理,故有此奇情妙语。以违背常情而言是为痴语,以反常合道而言则为妙语。

其他如晏几道《蝶恋花》:“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李清照《声声慢》:“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黄孝迈《湘春夜月》:“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种痴语与上述相反,是当人怨望之极,百无聊赖而迁怒于物。如晏殊《蝶恋花》:“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明月本无情,却责其“不谙离恨苦”,是亦痴语。南朝乐府之《子夜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已有此意,但浑融未露耳。

辛弃疾《祝英台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黄公度《青玉案》:“邻鸡不管离怀苦,又还是、催人去。”与此理致相通。

3

闺怨愁绪:“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有一曲《一丛花令》最是著名——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在这首词的背后,据说隐含着一段艳情故事。宋杨湜《古今词话》记曰:“张先字子野,尝与一尼私约。其老尼性严,每卧于池岛中一小阁上,俟夜深人静,其尼潜下梯,俾子野登阁相遇。临别,子野不胜拳拳,作《一丛花》词以道其怀。”

试想一个偷期幽会而侥幸成功的人,一面惴惴不安地提防老尼的监视窥探,一面却还能在逃跑之前从容地写这样一首艳词送给他的情人,显然是不可信的。

更何况词为代言之体,如“何处认郎踪”“犹解嫁东风”之类,纯为女性口吻,即便附会亦难以自圆其说。当然,杨湜之所以不去附会其他词人词作,而偏偏选择了这首词,应与词中的戏剧性描写有关。

一般看来,这首词的风格意象,与同时的晏殊、欧阳修的词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过片数句,“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写得那么真切,那么具体,完全是一种戏剧化或故事化的描写。

它使我们想到南朝乐府民歌《莫愁乐》中的“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想到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中的“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想到《西厢记》中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总之,这几句描写虽然着墨无多,却具有某种可生发、可延伸的暗示性,让人感到“此中有戏”,觉得这背后应该有一个呼之欲出的艳遇故事。

也许张先年轻时确有这样的幽会阅历,这种阅历和杨湜所编的比丘尼故事也许全不相干,但小桡划水、梯横画阁的情境,并不是随便哪个词人都能想得出来的。

实际这首词不是写男性词人之艳遇故事,而是以女性视角抒写伤高怀远的闺怨。在这里我们关注的也不是这首词的 “本事”,而是词中最负盛名的末尾三句。欧阳修称张先为“桃杏嫁东风郎中”,贺裳《皱水轩词筌》称之为“无理而妙”,都和这三句相关。

这种写法也许受到唐人诗的影响。如李益《江南曲》:“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李贺《南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都是此种奇思妙想的先声。然而因为词的艳情本色,以及长短句错落的声情韵味,这三句尤其显得风致嫣然,楚楚可人。沈祖棻先生《宋词赏析》说这三句是“写愁恨之余所产生的一种奇特的想法”。

奇就奇在超乎正常的人情与物理。女主人公凝神细想,觉得自己还不如桃花杏花,在明媚鲜妍的时候随东风飘去,也算是一种好的归宿;而自己却是空负韶华,悄然老去。

事实上桃杏随风飘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东风并非无情,桃杏亦是不由自主。但这里加上“犹解”二字,就好像不仅桃杏如人有情有意,连花落随风也成为一种出于个人意志的主动选择了。

和李贺的“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相比,李贺只是一层痴想,把花落拟为出嫁;张先词的女主人公则羡桃杏之早嫁,怨自身之无托。

吴乔所谓“于理多一曲折”,这岂止是多一曲折,乃是更作非非之想,痴上加痴,错上加错,奇中生奇。女主人公的怨极恨极之情,也就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4

情景相凑:“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写过一首《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据杨仲良《皇宋资治通鉴纪事本末》卷一○二“逐元祐党人”条,绍圣四年(1097)二月庚辰,“郴州编管秦观,移送横州编管”。可知此词作于宋哲宗绍圣四年,秦观被贬到更远的广西横州去,这首词当写在将离郴州时。

开头三句,下字造语别具深意。曰“失”曰“迷”,曰“无寻处”,总见得前途渺茫,不堪闻问。接下来二句用秦观一向擅长的“缘情布景”之法,把催人感伤的事物并置于一处。

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评曰:“所处者'孤馆’,所感者'春寒’,所闻者'鹃声’,所见者'斜阳’,有一于此,已令人生愁,况并集一时乎,不言愁而愁自难堪矣。”过片三句,驿寄梅花,本见友情,鱼传尺素,亦为慰问,无奈满怀郁愤,无从说起,故嫌其多事。

最精彩的当然还是最后二句。惠洪《冷斋夜话》记载:“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云……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王士禛《花草蒙拾》亦称此二句为“千古绝唱”。那么这二句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认为,这二句好就好在它是超乎常情常理的痴语,好在贺裳所谓“无理而妙”,好在吴乔所谓“于理多一曲折”。陈匪石《宋词举》说:“夫'郴江’之入'潇湘’,以水言之是为就下,以迁客言之仍是归途。而曰'为谁’,似不解其何以流,又似以为可以不流者。”数语深契词心。

按常理来说,郴江绕郴山,乃天造地设,亘古如此,无所谓“幸自”;郴江离郴山而下潇湘,亦是由高就下,自然而然,无所谓“为谁”。

本是造化自然,无理可讲,而秦观当极端郁闷之时,无可告语,无可援盼,乃就眼前所见,稍堪比况,即以己度物,以己之苦痛“代入”彼物,于是这无理之痴语乃冲口而出:郴江环绕郴山,青山绿水两相依傍,岂不安好?奈何独自东流,落得两下孤独神伤?若是在和平安恬光景,思致周全,从容推敲,纵是秦观高才,断断说不出此等痴语。

所以这样的“千古绝唱”,乃是情与景天然凑泊的结果,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5

怀念恋人:“有当时纤手香凝”

最后,我们来看看吴文英的《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首词也是《梦窗词》中的名篇,但它和《宴清都》(绣幄鸳鸯柱)、《过秦楼》(藻国凄迷)、《声声慢》(檀栾金碧)等沉博绝丽、雕缋满眼的词风不同。其深情远韵、清空自然,更接近北宋词风。

上片看上去是伤春惜花,实际主旨是怀人。陈洵《海绡说词》说这首词的主题是“思去妾”,应为不远。过片提到的“西园”在《梦窗词》中曾多次出现,如《风入松》咏桂:“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莺啼序》咏荷:“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点绛唇》:“时霎清明,载花不过西园路。”

又另一首《风入松》:“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 这是词人和他的恋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不同于其他词中西楼、西池等泛设地名。过片“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依旧”二字是点醒之笔。正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其“新”“旧”二字也是在暗示不变中有变,风景不殊,而伊人已不可复见。

正是在这种痴情怀想的氛围中,最精彩的痴语出现了。“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这两句是那么的别出心裁,尽管整首词都写得很好,这里还是让人眼前一亮,所以历来词选词评,总是赞不容口。

谭献《谭评词辨》卷一评曰:“此是梦窗极经意词,有五季遗响;'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二句,西子衾裾拂过来,是痴语,是深语。”按,唐无名氏《姑苏台》诗云:“无端春色上苏台,郁郁芊芊草不开。无风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过来。”后二句是说,你看那郁郁芊芊的春草无风自偃,那是因为西子的裙裾曾经拂过啊。其实眼前并无西子,是见春草俯仰而想象西子裙裾飘摇的幻觉。这当然也是一种痴语。梦窗是否从此处固未可知,而神理意味确有相通处。

秋千是词中写贵族女子常见的道具,吴文英《浪淘沙》下片:“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燕子不知春事改,时立秋千。”与此《风入松》情境相似,也许西园中确有秋千。陈洵《海绡说词》评曰:“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盖从常理而言,美人已逝,秋千上纵有余香,亦早被雨打风吹去,故梦窗因黄蜂而思余香,乃极度夸张,亦有悖常理。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称:“'黄蜂’二句于无情处见多情,幽想妙辞,与'霜饱花腴’'秋与云平’皆稿中有数名句。”幽想即所谓非非想也。陈匪石《宋词举》曰:“此时痴心痴想,见'秋千’而思'纤手’,见'黄蜂频扑’而疑余香尚凝,无理之理,意倍深厚。”吴文英另一首《声声慢》词中写道:“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和这里“黄蜂”二句构思相通,但“犹闻”是人闻,虽然是多情追惜,总不如此处黄蜂寻香更见风致。

-End-

编辑:山鬼  黄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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