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十二章 昨夜微霜初渡河·恐惧

昨夜微霜初渡河

方珂兰亲自带着犯事小孩回到藤阴学苑,给那里出事后沉闷压抑的气氛添上一种非同一般的意味。吴荟迎接,方珂兰摆手令去,亲自安置小孩,并让人端来饭菜,守着她吃。

华妍雪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她笑了笑,端详着这孩子,徐徐问:“身上伤怎么样?”

“不好。疼。”华妍雪不客气地回答,并且瞪回她,“老是看着我,你难道也在研究,我象不象、是不是呀?”并不只有沈慧薇,别的人也一直在探究,她们对她宽容、优待,无疑另有所谓。她早就隐约明白,但总也是有意避开这个困扰。今天的事端,激发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不论这个谜底能否揭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都顾不得了。

方珂兰不以为忤,神态间也并没有提到这事时,沈慧薇那样的极端在意,笑了笑:“这丫头,越发象个刺猬了,来一个刺一个。”

她继续笑吟吟打量,正在妍雪极端不自在时,忽道:“丫头,接掌!”

毫没预兆地,一掌轻飘飘到了面前。华妍雪不假思索偏头转身,方珂兰笑骂:“小笨蛋,我叫你接招啊!”手掌如影随形而来,衣袖募然飘拂起来,如娇黄蝴蝶飞舞。华妍雪举起双掌对推,她手腕往下一沉,“不是那样,丹田气转,发力。”

华妍雪照着她所教的运气方法,丹田沉气运转,气流涌出,两掌同时拍出相对,方珂兰起先的力道并不重,继之慢慢增加,妍雪全身剧震,歪倒在床上。

方珂兰及时回力,“丫头,我刚才这一掌,藤阴学苑没一人能接下来。老师,学生,没有人。”

“有这么厉害吗?”妍雪不信,也想不通,她要说明什么呢?

“秦熠玲千真万确就是你打伤的啊。你有真气贮在丹田,平时没人教你怎么用,可等到紧急关口,自然而然发力。当时情形,多半是她自以为拿住了你,有些松懈,你便趁机脱出她的掌握,一掌出去,她没防备,所受的伤可着实不轻。”

原来说了半天,是在证实秦熠玲的确是她打伤的。可这一条,早已加为罪名,她授业师傅更为此受了刑。

她撇嘴:“那又怎么?”

方珂兰微笑道:“从你入清云获文晗起算,不过半年时间,慧姐亲自教你,才两个多月。即使你天纵奇材,真气却需一点一滴勤练累积起来,怎能够打伤二十年勤修不辍的学首?”

华妍雪悻悻然:“你又说是我打伤的,又问我怎么可以打伤,我怎知道?”

“很简单,因为事先有人传了内力给你。只因你不会用,所以非到关键时刻,它不能显露。小妍,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尧玉山中你重伤垂危,刘师姐抱了你星夜赶去幽绝谷。你所受掌力震伤内腑,你的慧姨要救你,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耗费自身真气,帮你打通奇经八脉。你以为这很容易么?她为了救你,可是足足的七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七十二个时辰,是多久?六天六夜啊!”

她含着一点笑意,慢慢说下去,“否则,以你这般胡闹任性,动不动使小性子,罢练文晗,呵呵,如非她苦心孤诣,不等发现那玉珞,早就神仙难救啦。……小傻瓜,现在还怀疑她只是因为玉珞才救你么?”

华妍雪心头一凛,情知是方才争闹的那些话被她在门口听了去,特意开解、劝导。

第一次相救,玉珞还在芷蕾那里,沈慧薇根本没见到,已肯大耗功夫来救,六日夜不睡,纵然武功卓绝,寻常哪有人肯费此精神。何况现在两人相处许久,自然感情益深,怎能怀疑她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别的缘故才做,对自己另有用心并非真爱呢?

“那……”华妍雪呆了半晌,“那玉珞,倒底是什么?她每次见了都怪怪的。”

方珂兰嘴角挂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道:“此事她不愿说,自有其道理,旁人更不好代说。”

又来了,清云园这些女人,就爱故弄玄虚,妍雪瞪她一眼,也就不追问,侧头问道:“好奇怪呀,若非慧姨执意追究,方梦碧就不会受罚,也大扫你的面子,你怎不怪她?”

方珂兰好笑地说:“这是什么话!慧姐是我师姐,公正无私,我素所心服。这次的事,哼,梦碧实在过份,我教出这样的弟子来,颜面无存。我对慧姐抱歉尚自不及,哪会怪她?”

“嗯。”华妍雪怔怔坐了一会,道,“方夫人,我有件事好想问,不知道你肯不肯说?”

“呵,”方珂兰笑道,“你人小鬼大,动的脑筋千奇百怪,我可未必回答得了。”

华妍雪道:“回答的了,只要方夫人肯讲。”

“那你说说看。”

“如果,我认的师父是刘夫人,或你,这样闹起来,也会怪你们吗?”

方珂兰微一沉吟:“你认的是刘夫人或我,又哪会有今天的事?”

“我是说'如果’。就算不闹今天的事,一样会闹别的事。”

“没有如果。小妍,我实难想象,你这么激烈、冲动,耍起脾气来不要命的个性,除了你的慧姨,还有谁能忍受得了?”

华妍雪不服气地撅嘴:“我很让人讨厌吗?”

方珂兰哈哈大笑:“那倒不是。你淘气起来,固然可恨,可是……一派天真,却也让人爱得不行呢。”

华妍雪不笑,并且紧追:“你还没回答。要是我在刘、谢,或是方夫人你的门下,也如今天得罪了人,又会怎样?”

“不然,是不是,”小心而又认真地,“根本就没人敢得罪我。”

方珂兰不笑了。一直望到小女孩眸心深处。妍雪心里一抽搐,泪又重新落下。

“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既是明白了,乖乖躺下,睡一觉。明天去向你慧姨道个歉,明白了吗?”

方珂兰拍拍她脸颊,准备走。

“方夫人……”华妍雪把脸藏在被子里头,低低叫住,“当初,你为什么要引我进幽绝谷?”

方珂兰背立的身子没转回来,凝固了。

“你说什么?”她轻笑,“什么我引你进幽绝谷?”

“我打听慧姨,知道的人本不多,云姝当中,你和绫夫人交往最多,最有可能知道的便是你。其他人,谢帮主不必提,刘夫人若要这么做,一开始就做了,那天绫夫人不在园中,能引我进幽绝谷、并且有那么大本事,能以细小松针把竹叶钉在竹竿上的,我想也就只有方夫人了。”

她转身:“傻话,我为什么要引你进幽绝谷呀?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当然无关。你并没想着引我,或者芷蕾。但就是想让我们进去。其用意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慧姨,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

她显得饶有兴致,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个论调可有趣,说下去。”

“我一直想不通,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是为什么?直到……直到旭蓝给我的那个长命玉兔,我当时没想到,扔掉了,这才突然明白了!”

她站在那儿,眨了眨眼:“明白什么?”

华妍雪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阿蓝如意兔,这是生肖礼,随身佩戴,祛病消灾,那缀子打得极好,怕是还缠了佛经。一般人想不到送这个,只有、只有家人才会送。你要给他见面礼,送这个太不寻常。可有一点却很明白:阿蓝说过,他奉父亲之命,不拜慧姨为师,一生不可进清云。你,或是绫夫人,或是其他人,想让他进清云,就只有让慧姨出幽绝谷。所以,你引我进了幽绝谷,为的就是让我去胡闹。谢帮主本来很生气,一听说我要拜慧姨为师,她立刻就不生气了。我晕了过去,醒来已在慧姨处,慧姨不出幽绝谷,她怎知我性命衰竭?自然是有人送去的。——你们千方百计做这些安排,不过是叫我去胡闹,去把慧姨引出幽绝谷。慧姨出来了,收旭蓝为徒了,你们的心愿满足了,可再不用留给她一些面子了。”

方珂兰一时没说话,只顾盯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小女孩,灯火哔剥轻响,微微爆出火花,在她脸上摇曳着。妍雪似觉眼睛花了一花,见她右手动了一动,袖如黄蝶儿展翅欲飞。她仍然站着,静止的时刻若有很长很长,淡淡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得太多啦。好好睡一觉。明天把这些事都忘了。”

她开门走了出去,一股冷风扑进房来。门碰响,烛光扑的灭了,华妍雪打了个冷战。

外面吴荟林瑞雪等殷勤相送的声音,方珂兰一点声息都没有。

华妍雪隐在黑暗里愣愣坐了一会,急雨敲窗,前未所有的恐惧涌上心房。跳下了床,不管不顾冲到隔壁,直拍门:“阿蓝!阿蓝!”

裴旭蓝甫一开门,妍雪便扑了进去,浑身颤抖:“阿蓝,我怕!我怕!我怕!”

他手忙脚乱抱住她,把门关上,柔声安慰:“别怕,小妍,你别怕。怎么了?”

他一直未睡,甚至连身上衣裳,还是今早穿戴的那一身,“小妍姐姐,你不要怕,我知道都是她们不好。她们欺侮你,欺侮师父,她们不好。”

妍雪哭了:“阿蓝……”

他温柔地抱着她,擦拭她满脸的泪。华妍雪泪眼汪汪地看他,这个傻子,他甚么都不知道,方珂兰很可能是他的生母,为了让他能够进清云,她们利用了她,也利用了慧姨。慧姨对这一切是否很清楚,她既出幽绝谷,是否已作好了随时迎接一切与她目前所获荣光截然相反的打击?今天的鞭笞,是否有着另外一层含义,谢帮主借这个机会在警告她,今后更加谨慎从事。

裴旭蓝陪笑着问:“好些了吗?过去睡啊?我陪你过去。”

华妍雪倏然从心底惊天巨浪中拔出:“不,不……阿蓝,我不要过去,我怕。”

裴旭蓝微笑起来:“那好吧,你睡我这里,我去拿你的被褥。”

她伸手拉住他:“不要,不要走!阿蓝——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她可怜兮兮地望定他,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左右是全依她。张罗着让她睡到自己床上,轻拍受惊的女孩,款款温存。

窗外风雨一阵阵急扣窗弦,单调冷落,宛如森森叹息。他的笑靥好似房中烛光,明亮而温暖,她渐渐安下心来。旭蓝便柔声问:“好些了么?”

“嗯。”

“师父好吗?”他问这个的时候,稍微犹豫。

“她——应该还好吧,精神尚可。”只不过气得不行了,这话自然不说。

他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但愿……”略思索,说了这么一个愿望,“但愿明天的太阳升起,你没事了,她没事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不快才好。”

华妍雪好笑地啐他:“明天才不会有太阳呢。”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的笑。停了一停,又说:“你流了那么多血,必是又痛又累,快些睡,我陪着你。”

华妍雪了无睡意,肩头的伤,一点也没妨碍到她的精神,不知是因心底掀起的惊天巨浪致此,还是因所敷伤药出色,抑或因为打通了奇经八脉以后体质非同常人。

“我睡不着……阿蓝,我很害怕,你不要熄灯。你陪着我,我们说说话儿。”

他不同意:“我不熄灯,可你该睡了,你要好好休息。”

华妍雪便让他讲故事听,从前在家里,每次睡不着,一定要养母讲了故事方能入睡。裴旭蓝性情柔和,估计从小也是这样过来的。听到这样的要求,很熟悉、很留恋地笑了。

于是他开始说故事,可惜他的故事都很老套,经他讲来又实在乏善可陈,不上几句,她便摇头不要。

裴旭蓝想了想道:“我没甚么故事可讲了,要不和你说我小时候在沙漠里的事情吧。”妍雪心里一动,应了声。听他缓缓说起,“我自出生,便没有见着爹爹。妈妈说,他是往大漠去了,便带着我去沙漠寻他……”

烈日长空、戈壁万里的情形再现于目前,那时他还小,沙漠枯燥、无垠和空茫的景象,却依然深镌于脑海之中,时常午夜萦回。

“我们起先跟着一支马队走,哪知中途遇上盗匪,他们抢劫货物,而且杀人,我和妈妈奋力逃脱,可除了身上一袋水,什么都没有啦。我真不懂事,老是吵着要喝水,妈妈就给我喝水,她自己可一滴都不碰。……”

虽如今锦衣玉食,和那时天差地别,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犹在眼前,小小的心里,无时或忘。他微笑,灯光下,夜如水,小女孩软和的呼吸,还有他柔软的心。

耳边呼吸均匀,气息如兰,妍雪已经睡着了,在他身边,似乎睡得很安心,旭蓝宠溺地笑笑,为她掖好被子,自己也觉着眼皮沉重,两人并头睡去。

云十洲 | yunshizhou522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