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抗战烽火中“长大”的中国大学

2018-03-18 14:56:32   来源: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北京日报2015年 作者:陈平原

▲《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陈平原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1944年秋,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朱自清(左一)、罗庸(左二)、闻一多(左四)、王力(左五)欢送罗常培(左三)赴美讲学时的合影。看到这张老照片,陈平原先生笔端饱蘸深情地写道:“联大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联大有精神:政治情怀、社会承担、学术抱负、远大志向。联大人贫困,可人不猥琐,甚至可以说'器宇轩昂’,他们的自信、刚毅与聪慧,全都写在脸上。”这张老照片,“堪称抗战中意气风发的中国读书人的象征”。(杨彬)

  “连天烽火”与“遍地弦歌”本是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景,但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二者竟巧妙地相互配合,交织成撼人心魄的乐章。有一张老照片令我印象深刻,那是西南联大教授朱自清、罗庸、罗常培、闻一多、王力的合影,堪称抗战中意气风发的中国读书人的象征。我曾说:“联大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联大有精神:政治情怀、社会承担、学术抱负、远大志向。联大人贫困,可人不猥琐,甚至可以说'器宇轩昂’,他们的自信、刚毅与聪慧,全都写在脸上。”今天的中国大学,从校园建筑到科研成果,都正朝“世界一流”飞奔,却找不出如此明亮、干净与自信的合影——那是一种由内而外、充溢于天地间的精神力量。就精神境界而言,其实我们比不上抗战那一代。正因此,我写作《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一书,希望带领读者回眸那段历史。

  ■中国大学不仅没被炸垮,还在发展壮大的同时弦歌不辍,催生出众多美好的“故事”与“传说”

  抗战军兴,原本主要分布在沿海及华北的中国大学,纷纷内迁。战争结束时,大学数量由108所增加到141所,学生从4万多增加到8万多。中国大学不仅没被炸垮,还在发展壮大的同时弦歌不辍,催生出众多美好的“故事”与“传说”,这是中央政府、后方民众以及大学师生共同努力的结果。台湾作家齐邦媛在《巨流河》中提到,当年她在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念书,战事紧迫,随时可能撤离,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校长王星拱说了,不到最后一刻,弦歌不辍。第二天,朱光潜先生继续讲他的英国浪漫主义诗篇,只字不提随时可能降临的炮火。战争不会影响我们的阅读与思考,反而加深了我们对文学、对美的向往与追求。

  1937年10月底,中央大学南京三牌楼农学院实习农场的职工们决定,把畜牧场饲养多年的美国牛、荷兰牛、澳洲牛、英国猪、美国鹅、北京鸭等良种实验家畜,搬迁到大后方去。历经千辛万苦,一年后的11月中旬,这些职工赶着牛呀猪呀,终于到达了重庆。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1941年“于重庆警报声中”撰写《炸弹下长大的中央大学》称:“我于一天傍晚的时候,由校进城,在路上遇见他们到了,仿佛如乱后骨肉重逢一样,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绪。”如此有情且鲜活的历史画面在当时比比皆是,仔细阅读与钩稽,很容易理解中国学人的个人修养、历史意识和文化情怀,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大学能在忧患中浴火重生的答案。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古代中国未有,同时期欧美各国也谈不上。

  ■硝烟弥漫中,众多大学师生之弦歌不辍,这本身就是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战火纷飞中,中国大学顽强地生存、抗争、发展,其中蕴含着某种让后人肃然起敬的神秘力量。历史上,凡狼烟四起时,最容易遭受毁灭性打击的便是手无寸铁的师生。“衣冠南渡”的情形虽并不鲜见,但从未有过在战争中为保存文化而有计划、成建制、大规模地撤退学校的壮举。这次内迁有几个引人瞩目的特点:第一,这不是溃败后的逃难,而是有组织的集体行动;第二,教学上,不是应急,而是长远打算,所谓“战时如平时”,更多着眼于战后的大业,保证了战时培养的大学生有很好的质量;第三,学术上,不是仓促行文,而是沉潜把玩,出有思想的学问,有情怀的大学者——这一点人文学尤其明显;第四,因大学内迁而见识中国的辽阔与贫困,于流徙中读书,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合一,精神境界得以提升;第五,除了具体的学术成果,大批大学的内迁,把新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带到原先比较落后的西南、西北,此举对于中国教育平衡发展意义重大。

  很多人有疑问:为何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内迁大学依然能够培养出大学者与大师?答案很简单:第一,无论师生,在如此艰难的大迁徙中,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合一。第二,生活圈子缩小了,教授们第一次和学生走得这么近,互相感召与启迪。第三,这段时间,枪口一致对外,校园里没有那么多内讧与政争。第四,生活艰辛,但对未来充满期待,反而显得“幸福”与“单纯”。这种精神状态,其实更适合于求学或治学。

  以上所说都是内迁大学的有形功绩,而无形的贡献是笔墨难以形容的,那就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表达了一种民族精神以及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硝烟弥漫中,众多大学师生之弦歌不辍,这本身就是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罗家伦有一句名言:“武力占据一个国家的领土是可能的,武力征服一个民族的精神是不可能的。”

  ■让日渐遥远的“大学精神”重新焕发光彩,也让“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形象重新站立起来

  我曾就“抗战中大学内迁”这一问题写过很多文章,但皆为随意点染,算不上专业研究,故不收入本书。本书共四章,各文的大致思路如下:

  第一章《此情可待成追忆——中国大学内迁的历史、传说与精神》,讲述抗战中中国大学内迁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事后回忆与学者发掘固然重要,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当事人当年的文字,看他们如何在惊魂未定之际回首往事,制造传说,总结经验,畅想未来——那既是文学,也是历史,更是精神。此文利用各种史料,勾勒各大学的迁移路线、地理分布以及办学特色。另外,选择二十篇或年轻学生或大学校长的文章,纵横交错,呈现战时中国大学的精神风貌。文章最后讨论如何跨越虚构与写实的鸿沟,让日渐遥远的“老大学的故事”重新焕发光彩。

  第二章《永远的“笳吹弦诵”——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追忆及阐释》,试图从教育史、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乃至政治史等不同角度入手,重新发掘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历史、传说与精神。于颠簸流离中弦歌不辍,此乃当年中国大学的共同生态;可后人谈论抗战中的学术文化建设,为何多以西南联大为例证?除了三校合一学术实力超强,更因牵涉“故事”的诞生与传播机制。对于这所明星大学,本文强调其“必胜信念、学术关怀以及师生情谊”,凸显“以本科教学为中心”、辨析“人和”的另一面,自信有不少精彩的发现。

  第三章《岂止诗句记飘蓬——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的旧体诗作》,主要讲述陈寅恪、吴宓、朱自清、潘光旦、浦薛凤、魏建功、浦江清、萧涤非等八位西南联大教授,抗战期间多有旧体诗创作,当初很少公开发表。他们的相互唱酬不只是因为共同的文学兴趣,感情交流与相互慰藉或是更重要的因素,注重的是友情、修养与趣味。八位教授学术背景各不相同,之所以都选择旧体诗,既确认其文化身份,让作者得以思接千古;又可以借助韵语,表达某些幽微的思绪以及不合时宜的感觉,指向的是个人修养、历史意识与文化情怀。这些“有情”且“鲜活”的史料,让我们得以了解他们在战火中的遭遇与思考、困惑与怨怼,以及压在著述背后的心情。

  第四章《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我所知道的西南联大》,主要谈论吴宏聪(我的导师)、王瑶、季镇淮是如何饱含深情地追忆他们各自的导师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并借此呈现他们对西南联大的想象的。此文可谓“公私兼顾”,既谈我的导师,也谈导师的导师,希望在三代师生的视野交汇处,凸显一所大学所曾经拥有的英姿。在写作时,我抛开大路,另辟蹊径,选择“限制叙事”策略,最大的理由是,对于像我这样喜欢玩味细节的读者来说,这样写显得更亲近,更可信,也更有人情味。

  本书的目标是,借助档案、报道、日记、书信、散文、杂感、诗词、著作等不同史料的仔细辨析,跨越虚构与写实的鸿沟,让日渐遥远的“大学精神”重新焕发光彩,也让“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形象重新站立起来。抗战内迁大学的历史,既是世界教育史上一段异彩纷呈的华章,也是中华民族复兴路上一座昂然屹立的丰碑。回望这段历史,对今天的教育发展以及社会改革,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即便只是着眼于教育,起码让你我警醒:大学的存在价值,不仅仅是传授具体知识、生产科研成果,更包括坚定正确信念,以及塑造民族灵魂。

  谨以此文,向饱经忧患而奋斗不息的前辈们致意;并以此小书,纪念伟大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杨晴 最后更新:2018-03-18 15:08:29

特别说明:抗日战争纪念网是一个记录和研究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历史的公益网站。本网注明稿件来源为其他媒体与网站的文/ 图等稿件均为转载稿,本网转载,并不意味着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内容的真实性。本网转载出于非商业性的文化交流和科研之目的,如转载稿侵犯了您的版权,请告知本网及时撤除。以史实为镜鉴,揭侵略之罪恶;颂英烈之功勋,弘抗战之精神。我们要铭记抗战历史,弘扬抗战精神,坚定理想信念,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实现伟大的中国梦作出新的贡献。感谢您对抗日战争纪念网的支持。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