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光明行
光明行
文/浦子
光,就从远处天边云隙处划出一道白蓝蓝的天来。这是早上我从下榻宾馆15楼的窗户看到的。看了时间,是清晨5时。为了满足一下城里人的傲慢,在他们对外地车辆限行时间之前离开这里,起来洗漱准备。6时,退了房间,走出宾馆。行至武林广场,见东方的那一片白蓝被掩隐在水泥森林似的大厦中,似有似无。但那股气势挡不住,仿佛我心口的那一股子气。凭什么,同样是这个省的公民,这个国的民,为何他行的,我行不的?想过,心里又笑,得,阿Q想摸小尼姑光光的头呢。可是,心里暗暗有一股欣喜,那是眼前的光明给的。
光明在预示我离开城市的行程充满吉祥。
车子离开武林广场,在导航设施指引下,直向西兴大桥驶去。此刻的导航也与光明一样的秉性。光明让人摆脱黑暗,导航让人摆脱糊涂。
这种心理上的趋势,在驶上高架桥时,得到了加强。东边的天,那些原来看上去黑乌乌的闻得见垃圾臭的浮云,忽然灿灿烂烂喷喷香起来。
谁在那里泼彩,谁在那里涂抹,谁在那里呵呵,谁管哪?我也不管那些云在那里变幻着,把天下的色彩全部调集来了,把天下所有的欣喜都汇聚了。象征人类的一切幸福,一切美梦的实现,一切的心想事成。
好多次,我想停下车来,拍摄一下眼前的美景。哪怕只是一张,我要马上发到朋友圈里,让我的朋友分享我的心情。这个念头动了六七次之多,被我否定了七八次。最后一次,是坚决不让再动这样危险的念头。这是色欲,而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是快速路,仅次于高速公路。
车至西兴大桥,那种霞光的美,无法言说。竟然推翻了我之前的一切否定概念。在美之前,一切的理论无效。美本身就是真理。仅管它是虚妄。
我果敢地踩刹车。可是,快速路上车流穿梭,让我无法停下来。我刹车时,一辆车几乎要撞到我的车尾。我都吐口水了,看看这些美盲。前方复前方,前方何其多?为了美,不可心放缓一下车速吗?
车过西兴大桥,霞光的美,达到了巅峰。
此刻,我看到远方的山岭曲线上,有红通通的光芒射出。先露出一条曲线,转眼,线变成条,条变成了块,块变成半圆,半圆变成椭圆,椭圆最终变成全圆。这个过程,我与天下所有盼望光明的人类一样,也把希望从萌芽长成参天大树。
然而,原来天边的五彩缤纷的彩霞不见了踪影。云仍然在,但是,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褪色器,将所有的吸引人眼光的色彩全收走了。蓝天中,云成为白云,成为透明的云。
天空荡荡的。没有大红大紫,独一个颜色也是令人崇拜的苍穹。
这种感觉继续让我沉入深渊。因为,火红的太阳,就跳在眼前的高速公路上,晃晃荡荡的,如放荡不忌的醉汉,又如不受管束的调皮捣蛋的孩童。我的车,直接向太阳驶去。躲开,躲开,我在车里几乎喊叫起来,再不躲开,我的车轮要将你轧成无数碎片了。人会流血,动物也会流血,你,流淌满地的光芒吗?
其实不是太阳发狂,是我在发狂。人类的狂妄,何止是我一介小文人。在大自然面前率性而为,甚至以为是天地主宰的人,多了去了。
我流泪了。不是由于我心里的感动。而是太阳这小子刺激的我,睁不开眼睛。这在高速路上会出事的,我所以得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我的努力,化成晶莹的泪水。晶莹二字,这个时候不可爱。
不行。我的努力白费。这个时候,恐惧占领了我的思维。恐惧是没有道理的。这只是人体机能的真实反映。
前方的阳光太刺眼,让我看不到前方的路。
在光明面前,没有可走的路。
这句话,让我事后直怕,因为涉及太多内涵和话题。可当时我没法去管,也管不了。因为此刻,我高速前进的车,来到了一辆慢速前进的厢式货车前。以往,这些车辆根本不放在我的眼里。轻踩一下油门,呼地就过去了。可是,我在此时发现了一个以往从没有关注的事实。它高大的车型后,是一片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
我的生命直觉告诉我,这是一片吉祥安全的空间。这是光明相对较少的地方哦。
所以,我踩刹车。刹车。我的车子,终于,很安详地在它的保护下,谨慎地前进。我以为过了好多路,这些让我能够睁开眼睛看路的时间啊。
过不了多久,我的对于光明的信仰,我居然蔑视了我认为的愚弱。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厢式货车的保护,勇敢地与太阳面对面。
流泪。流泪。我的本能告诉我,不能,不能。据科学家认定,人类的生命,来自于太阳。
我的车,开始在慢速前进。要有多慢,我就多慢。潜意识告诉我,一切以生命的存在为重要。所以,我有时候将车开在两条车道的边缘。我根本看不见我正确的车道在那里。我是凭的轮胎接触那些白线的声音。嗞嗞嗞,如果接触了,就有轮胎摩擦的声音产生。我以为,这是公路设计和施工的科技人员的善心。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将善心传达给路上高速行驶的人。莫触线,莫跨线。
我为了我的生命,触线了,跨线了。
我在担心我的车,会碰着别人,或者,别人的车,碰了我。后来我想起,同样是人的眼睛在太阳面前,该流泪,流泪,该当心,当心。所以,我只管自己的车子向前,向前。有时候,人的自私,人人的自私,反而是世界的最大公平。
这个时候,我想起,靠左的超车道,只有自己的一辆车在行驶。别的车,在第二车道,更多的在第三车道。我往它们方向一看,有高大的行道树。行道树的阴影,罩着它们。阴影是与光明相对立的呢。
我选择了阴影。我把车拉到第二车道甚至第三车道的区域。我对行道树表示深深的敬意。这个时候,它们已经上升到主流感情的生命位置。以往,都是光明立在这里的。
我在阴影里,眼睛特别的好使。我的车子在阴影里,跑得最快,最欢。我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行车环境。
车子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前进了好多路程。渐渐的,行道树不再那么高大,它的树枝树叶也创造不了更多的阴影。我选择了车子的挡光板。
挡光,真是一个大胆的设计,绝对是伟大的设计。它本身就是对于真理的背叛。
我把挡光板拉下,就是把光明遮上。
可是,此时的太阳位置太低,挡光板高高的,遮不住它低低的淫威。我就抬高我的眼睛位置。抬高眼界,就是此刻真实的写照。而正是为了避开太多的光明。直到后来,我不断的提高我的眼界,最后,是我差不多在驾驶位置直立了身子。
我用全副身心,对付和抵抗光明。可是,我越来越担心自己这个能力。身心皆疲惫。
7:30左右,在我绝望之时,我很有幸进入余姚休息区。当我把车子稳稳地停在那里时,我差一些要哭出来了。那是生存代替了死亡,快乐之极的表现。
我在这里躲光灾,还有吃早餐。人类习惯的是雨灾,风灾,地震灾,包括幸福也能成为一种灾,等等。却不习惯我今天的躲的灾。
我这么早为了城市人的傲慢匆匆离开,肚子还是空空的。古人说,月盈而亏,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是说太阳到了正午就要偏西,月亮盈满就要亏缺。比喻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古人又说,有容乃大。世界既有光明作为主流,也有黑暗作为必要相衬。
视光明为唯一真理的人,该醒一醒了。
浦子:本名潘家萍,当代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80年代起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东海》《江南》《作家》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王庄三部曲”(《龙窑》《独山》《大中》)、《桥墩不是桥》《长骨记》,小说集《吃晚宴的男子》、《浦子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踏遍苍苔》、《从莫斯科到斯德哥尔摩》,长篇报告文学《下洋涂上》《脊梁》《东海魂》《好大一个景》《诗在远方》《平地起》《缑城新知录》《明月照深林》等。其中,《龙窑》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王庄三部曲”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下洋涂上》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从莫斯科到斯德哥尔摩》入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木子叶寒
□ 图片:李非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