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自己晚熟,要比莫言的《晚熟的人》早好多年。说自己晚熟,绝对没有什么自豪感,当然,也绝对没有什么愧疚感。人生是多彩的,没有一种绝对好的生活方式和样态,也没有一种绝对不好的方式和样态。好不好,全在自己心灵的感受,心灵原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像是蓝天下田野里的百花,自然、本色就最好,刻意就别扭,就不真实。人生下来就背上了枷锁,其实,枷锁往往是人自己背上的。晚熟意味着滞后,与年龄的成熟度不相适应,反映的是认知或心理的不够成熟,是心智发育得较晚。因而,有时显得并不合年龄特点,有时显得不合事宜,不合身份。我大概就是这一类。首先表现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比同班同学大两岁,但从来没有人把我当哥哥,成长度还像一年级的小朋友,天真,甚至比弟弟妹妹还稚嫩。其次表现在做事不沉稳,匆匆忙忙,急促得很。记得教自然科学的吴京旺老师叫我把几件实验用品送到实验室去,到了门口,不知怎的,呼啦一下,全掉在地上,有的还破了——吴老师心中一定有个想法:年龄大点的孩子未必能把事办好。再次表现为在众多人事关系中,我不会识别,不会协调,也不太会表达。还记得上中学时,有些人看不惯我,大概还有点嫉妒,总是不让我入团,将我排除在组织的大门之外,有时还当众对我不友好,可我全然蒙在鼓里,总认为是他们对我严格。我稀里糊涂,没有任何识别能力,没有任何警觉,也没有什么勇气。也许,过于善良让人晚熟。当了小学教师后,和孩子们在一起疯玩,像是兄弟,像是伙伴,没有什么长大的感觉,认为教师就应该这样,和学生没有什么不一样。也许,和儿童生活在一起,爱孩子,往往让人容易晚熟。最忆的是到了省教育厅工作,专注于业务,忘了人事关系,不愿进别人的“圈子”。一天,老厅长对我直截了当地说:“你啊,不成熟。”他是爱护我,提醒我。也许,过于投入专业、不开窍容易让人单纯,容易让人晚熟。总之,我是比较晚熟的,而自己全无知觉。我并不认为自己不成熟是个缺点,不认为不成熟有什么不好。从某个角度说,让自己单纯点,让自己“幼稚”点并非坏事。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晚熟,我的不成熟,主要是自己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儿童,有一颗童心,活泼泼的,有时会一下子蹦跳起来,不能自已。所以,熟悉的人常对我说:你像个孩子,天真,也可爱。是的,我很爱孩子,和他们一起讨论如何踢足球,如何守住球门,组织他们训练、比赛。有时,与他们悄悄地去夜行军,清晨才回来;有时躺在草地上,闲聊。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我自己变成了孩子。孩子也很爱我,把我当作知心伙伴,有时从家带几块糖给我,与我分享;有时会在放学后,待在某个地方,等我开完会,一起回家;有时我也会非常冲动,发脾气,事后会向他们道歉……我本质上是一个孩子,与儿童们相伴相随,一直没有离开过儿童,没有离开过真实的自己。当我进入省教科所工作后,我更是把儿童研究当作我的主攻方向,读儿童哲学、儿童美学、儿童心理学,读儿童文学作品,包括儿童故事、儿童诗歌。在读书时,我常常想起“文革”期间自己当小学教师时创作大量作品的情景:小歌舞、小说唱、小话剧、相声、三句半……在街头巷尾、工厂、农村、部队到处演出,不亦乐乎。这颗种子一直深埋在心中,直到成为所谓的“教科研工作者”,终于再次苏醒、萌发,并由感性逐步走向理性,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原创性的主张:儿童立场。永远的童心让我“不成熟”,童心本身就是不成熟的,本身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童心就是创造之心。这样的不成熟我是喜欢的,也是不离不弃一直要坚守的。当然,蒙台梭利的“作为教师的儿童”,以及李吉林的“长大的儿童”,也让我领悟到另一层深意:作为教师,作为教育科研工作者,既要坚守童心,又要超越童心,做一个“长不大的儿童”意蕴固然好,但“长不大”终究担不起培养新时代好儿童的重任。我的信念是既在童心中,又在童心外。在童心中,可以不成熟,可以晚熟;而在童心外,超越童心让我有另一种不成熟的成熟——也许这正是真正意义上的晚熟。这样的晚熟对儿童发展有好处,就应坚持。如前文所述,晚熟与心智的成熟度有关。心智发展有个过程,总是在生活、学习中逐步发展起来、完善起来,所以,不必为心智的不成熟而担忧。况且心智成熟不成熟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有时让心智稍稍不成熟,倒可以为未来留下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让晚熟获得一种“后发优势”。问题的讨论还不能止于此。心智必定与心灵紧密相连,早熟还是晚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从心智发展走向心灵塑造,做一个有灵魂的人。早熟,未必有美丽的灵魂,而晚熟也未必不美丽。灵魂的美丽不美丽,似乎与早熟、晚熟没有必然的联系。人的心灵首先要干净,灵魂才会美丽。最近有两件事触动着我。一件事是李吉林老师的去世。李老师是我的同事,2019年的那个酷热的夏日因病离我们而去。学校为她塑像,让她的灵魂在她挚爱的校园里安顿,永远和儿童在一起,让“长大的儿童”永远有灿烂的笑容。雕塑家钱绍武为了把准李老师塑像之魂,工作室四周摆满了李老师在不同情境中的照片,为的是从不同的视角观察,捕捉她最为经典的微笑表情。有一天,钱先生对李老师的女儿说:你妈妈的眼睛是很干净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花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后才塑造出来。一位雕塑家用他敏锐的目光捕捉了一位教育家的心灵:眼睛是干净的,心灵是纯净的。心灵纯净不纯净往往从他的窗户——眼睛里看出来,心灵里的任何一点杂质,总会在眼睛里“露”出来。心灵里的一切,眼睛是掩饰不了的,更是隐藏不了的。晚熟的人呢,明亮的童心会让他的心灵美丽起来。我常会问自己:我的眼睛干净吗?常对自己说:做一个眼睛干净的人,做一个心灵纯净的人吧!另一件事是关于于漪老师的。于漪老师说:“理想就在岗位上,信仰就在行动中。老师是教育工作者,一定要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老师的'立足点’不能只在地上,如果只站在地上,视野是有限的。老师一定要有战略视野。”她还有句话让我们震撼:“让有信仰的人讲信仰。”立足点、视野、理想、信仰,讲的是什么?她想说的是老师的心灵世界:教师的心灵应充溢着理想、信念,进而形成一种信仰,锻造有信仰的灵魂。灵魂超越了心智,引领着心智的发育,而灵魂应当用理想、信念、信仰来照耀。灵魂向着高尚而生长,生命为崇高而歌唱,精神为祖国而澎湃,这才是光明的、美好的、伟大的,这才是真正的成熟。离开有信仰的灵魂,早熟可能缺失方向感和价值愿景,而晚熟有灵魂的指引,才会去奋斗、奉献、创造。“让有信仰的人讲信仰”才是判断一个人根本的价值尺度。我是南通人。南通人忘不了张謇先生。张謇,清末状元,爱国实业家、教育家,为南通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为这座誉为中国近代第一城的南通全面打下了基础,最近又让南通在长三角一体化的发展中走在了前头。1914年,张謇为他创办的商科专业学校的银行班题了八个大字:道德优美、学术纯粹。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从事经济、金融工作的人,应当塑造自己的品格——优美的道德操守,同时还得有纯粹的专业学识和能力。这是张謇办班办学的宗旨。实际上,他从道德与学术两个维度勾勒了人格的完整与完美,概括了一个人优秀的两端。我想,何止是对从事经济、金融的人,对老师呢?对研究者呢?对学者呢?都应有这样的追求:道德优美、学术纯粹。道德优美、学术纯粹,是人格的良好结构,二者产生积极的互动。道德,学术之师也,学术,道德之资也,二者互相依存、互相渗透、互相支撑、互相促进,在对话中共同发展、提升。二者的结合、统一也是一种境界,办学、做教育、做学问,就应当走向道德优美、学术纯粹的境界。道德优美,首先,要有道德,既有私德又有公德,还具有社会美德;其次,要有崇高的理想追求,有坚定的信念和信仰;再次,以道德的方式展开教育和研究,要有机融入价值教育和道德教育。学术纯粹,首先,要有学术、有专业、有本领,有不断进取的追求;其次,去功利,更去浮躁、浮浅和浮华,目的就在学术研究与追求之中;再次,学术为充盈自己的心灵、为社会进步服务,成为社会发展之重器。总之,道德优美、学术纯粹,点亮了一盏心灯,塑造了一颗闪闪发光的心灵。做有灵魂的人,不是空洞的,更不是虚无的,道德优美、学术纯粹让灵魂更美好、更丰盈、更明亮。这样的人,不是简单用早熟、晚熟来评判的,这不是什么成熟的问题,甚至不是一个所谓成功的问题。道德优美、学术纯粹,让人的灵魂安顿下来,让灵魂在道德与学术上闪亮起来。我们应该为此而努力。作者 | 成尚荣,国家督学,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专家委员会专家、中国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顾问
来源 | 转自中国教师报(ID:zgjsbqmt);内容来自作者《上有灵魂的课》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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