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晓刚(四)
(朗读者:赵朋)
列车接近唐山的时候,一排排一幢幢房顶上砖头压着油毡的半简易房子映入她的眼帘。远远望去,那疏密有度的砖头像看不清的一排排方块汉字,记录着唐山人经历的灾难与风风雨雨。
古冶站到了。古冶站往西不远就是中企俱乐部。地震前,五红和小六儿、小凤她们时常一起来看电影,《海鹰》《平原游击队》《地雷战》《第八个是铜像》。但是,五红最爱的是家里那几本没了封面,当中也有几页让弟弟们偷偷撕了叠了“怕几”的老书,光是那《红楼梦》她就看了三四遍,三四遍下来,有的地儿还是看不懂。可气又可笑的是,再看这些书时,那书中绣像插图的林黛玉、薛宝钗等女孩子,嘴上嘴下多了胡子。
想着想着,五红笑了。
走到中企旁侧的冰窖,一个人突然站起身来叫她:“五红,你回来咧?”
处在回忆状态的五红,被这高声调的叫声吓了一跳。是四猴子。五红惊喜中回道:“是你啊四猴子哥,你在这儿揍啥呢?”
“揍啥呢,等你呢!”四猴子左摆右晃地走到五红身边,接过五红的提包说:“这学生都放假咧,我估摸着你也该回来咧,连踅摸(xuemo,找到了以后,偷走)几块木头板子,给你打个梳妆台。”
“哪儿有木头板子啊?”
四猴子指了指冰窖说:“揍那里边,踩点踩好咧。”
“因为两块儿木头,别让人家逮儿去(qie)。”四猴子在前边走,五红在后边跟着,边聊边往家走。
“别逗咧,踅摸东西我是内行。”四猴子有点得意地说。而且,他告诉五红:“那板子料真好,是香椿木的,在冰窖里这一冷一热地折腾,打出来的家具不跑不裂,得(dei)着呢。也知不道是哪个傻子,使这么好的木料破喽板子,垫冰。”
“也揍是你稀罕木料,打小揍成天儿瞎鬼秋(在这儿是用木料研究打成什么家具的意思)!”
“别的我也不会耶,揍会这点手艺。”
“对咧,你是不是找个手艺高点儿的师傅学(xiao)学(xiao),这日子越来越好过咧,这打家具的肯定会越来越多,没准还能指着(指望着)这个吃饭呢。”
“我也动过这个心思。”四猴子挠了挠头皮,接着五红的话说:“打个箱子柜儿啥的,我现在是没问题,揍是打那个老式家具,不使钉子不打腻子,刻个龙雕个凤啥的,真得好好学(xiao)学(xiao)。”说到这儿,四猴子自己嘿儿嘿儿地笑了。
“你笑啥?”五红被四猴子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
“我笑啥,我琢磨着,把手艺学(xiao)好喽,等你结婚的时候,哥给你打些好家具,馋死她们!”
提起结婚,五红又想起了小芳和晓刚,便气儿不顺地说:“结个屁婚!”这回,轮着四猴子莫名其妙了。
一路上两个人聊着,两柱香的功夫就进了工房区。
三爷、老屁、三帮子、小凤他们听说五红放假回来了,都跑到五红的家里来看五红,有送米送面的,有送菜送肉的,有的干脆给五红送来了热腾腾的肉包子。四猴子趁大家亲热、聊天的空儿,给五红生着了炉子。这时候五红发现,自己上学走了这么长时间,屋子里的家具一尘不染,连窗子上的玻璃都是干干净净的,震前一家子的合影下面,还摆放着一盆儿九月菊。五红知道,这一切都是四猴子做的。五红心中对这个人气空空的家,有了一些“家”的感觉。
老屁和小春子的弟弟小山子从四川成都也回来了。小山子这小半年儿又长了一大截儿,鹤立鸡群地站在弟弟们面前,讲成都的杜甫草堂、麻辣火锅、乐山大佛……听的弟弟们都兴奋起来,连老屁听的都入了迷,问小山子:“又麻又辣那是啥感觉,嗓子眼儿还不烧坏喽?”
“人家成都人揍那么吃,不麻不辣不吃饭。”
“那大佛的脚指甲盖儿上都能睡个人,那大佛得多大个儿耶?还临江弄(neng)的,真有本事人呢!”
“哥,等明年放暑假喽,你带着我姐跟弟弟们也瞅瞅去不啊?”
“不去不去,那得多少钱呐,供完你,还得供你弟弟们上大学(xiao)呢,还不得省着点儿!”小春子不等弟弟说完,立马就否决了弟弟提出的方案。她又看了看老屁,抿嘴笑着说:“再说咧,还有多少大事儿等着办呢,是吧大哥?”
老屁装傻充楞地点点头说:“那可不的咋儿的,仨么(三个)上学的,都是大事儿,都是大事儿。”
“瞧你那德性。”小春子听了老屁的话,心里美嗞嗞地说。
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拨大妈大婶儿们,简单收拾收拾正准备睡觉,小凤跑了来,要给五红做伴儿。五红心想,这丫头一直人小鬼大,啥给我做伴儿,这么晚了又来找我,肯定心里又是憋着啥事儿呢。进得屋来,像小时候那样,小凤一出哩(迅速滑动)钻进五红的被窝儿,搂着五红说:“可都走咧,这回你揍归我咧!”
“啥事儿啊,又急着麻慌地跑过来。”
“揍想跟你多呆会儿。”
“才不是呢。哼,揍你那点小心眼子。”五红刮了一下小凤的鼻子:“快说。坐了一天一宿的车,累死我了。再不说我睡觉了啊。”
“我说我说。”小凤亲了五红一口,眨了眨一双好看的眼睛说:“这人长大了忒发愁。”
“去,小屁孩,你才多大。”
“谁小屁孩啊,好像揍你长我不长似的。”
“别贫。快说啥事。”
“你说吧,唉,最近我让鬼给缠上咧……”
“你这个死丫头,大候剩(晚上)的咋儿不会说点好话呢。”
“咋儿咧,你不是胆儿挺大吗。”小凤凑近五红的耳朵小声儿说:“自己睡觉害怕咧?还不抓紧找个爷们儿……”
“再胡唚,看我撕你的嘴!快说事儿,我困咧。”
“你说吧,我们班有个姓操(四声)的……”
“姓啥?”
“操(四声),咋儿咧?”
小凤的发音和神态,逗的五红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字当姓使的时候是一声!”
“啥一声二声的,我们班的男生背地儿都跟他叫'操(四声)行(xing)’,地震的时候他们家揍剩他自己咧,让他上育红院他死活不去。前些日子他塞(sei)给我一个纸条儿,我没搭生(搭理)他,他还揍样儿上来咧,直接跟我说让我跟他搞对象,候剩(晚上)跟他睡去(qie)。揍这事。”五红听明白了,她们班的小男生,要跟小凤谈恋爱。
“这不挺好吗,有人追你。”
“好啥好,操(四声)行脾气忒大,忒爱打架。”
“你别再叫人家操(四声)行中呗,一个丫头种家的,说他的名儿。”五红困劲儿也过去了,跟小凤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他叫操德守。打架不要命。”小凤说男生的姓名时,那姓仍念四声。
“那不正好吗,在学校他可以保护你啊。”
“不用。有我哥呢,没人儿敢我玩立格儿楞(没用的),揍是这个'操(四声)行’,敢跟我胡抡。”说到这儿,小凤给五红往上拽了拽被子,有些犹豫地说:“你说吧,告诉老师,老师管不了。告诉我哥吧,揍'操(四声)行’那孙子脾气,一准儿跟我哥打起来,弄(neng)不好还得整出人命来。你说吧,他又是个孤儿,挺可怜的……姐,我忒愁啊,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好办。”五红听了小凤纠结的诉说,逗小凤说:“那你明儿个(明天)候剩(晚上)揍跟他睡呗!”
“好啊,我跟你说实话,让你帮我出主意,你敢凑呗儿(耍笑)我……”小凤说着,手就伸到了五红的腋下,五红在被窝里扭动着,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儿地说:“停,停,中咧,我不逗你咧。”
小凤停了手,眼巴巴地看着五红说:“我真不想糟践他,老师带着我们男女同学去过他们家。那简易房子是大家伙儿帮他盖起来的,屋里除了被子、几件衣服跟做饭的锅头灶脑,剩下啥也没有,整得跟猪窝似的,哪儿像你的屋这么四置(整洁有序),人瘦得比四猴子哥还瘦,除了骨头揍是皮……”
小凤说到这儿的时候,一个精瘦的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出现在五红的面前,男孩子惊恐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五红的眼潮湿了,她想起了自己,自己在大震失去亲人之后的惊恐迷茫和空虚无助。那时,自己毕竟是个成年人,而且遇到了晓刚,还有三哥、四猴子他们的关心照顾,而操德守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小凤,别说了。”五红抚摸着小凤的头说:“这几天找个空儿(时间),你带我去见见德守。”
“五红姐,你的意思是……”
“到时候你揍知道咧。”五红心平气和地对小凤说:“回去睡觉吧,省着(少让,别让)你妈惦着。”
“我跟我妈说好咧,今儿个(今天)候剩(晚上)揍跟你睡咧。”小凤说着闭上了眼睛。
“那揍中咧。关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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