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97杜甫五排《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读记
杜甫五排《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读记
（小河西）
此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时杜甫客秦州。张十二山人彪：张彪。《唐才子传》：“彪，颍上人。初赴举，无所遇，适遭丧乱，奉老母避地隐居嵩山，供养至谨。与孟云卿为中表，俱工古调诗。……性高简，善草书。志在轻举。《咏神仙》云：'五谷非长年，四气乃灵药。列子何必待，吾心满寥廓。’时与杜甫往还。”上元元年（760）元结编《箧中集》有诗入选。《全唐诗》存诗5首。
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杜甫）
独卧嵩阳客，三违颍水春。艰难随老母，惨澹向时人。
谢氏寻山屐，陶公漉酒巾。群凶弥宇宙，此物在风尘。
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早通交契密，晚接道流新。
独卧：古养生家的独眠；借指高人遗世独居。《神仙传-彭祖》（东晋-葛洪）：“故有上士别床，中士异被，服药百裹，不如独卧。”《保生铭》（隋-孙思邈）：“独卧是守真，慎静最为贵。”
嵩阳：嵩山之阳。颖水：颍河，发源于嵩山。
寻山屐（jī）：游山屐。《南史-谢灵运传》:“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屐，上山则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送杨山人归天台》（李白）：“兴引登山屐，情催泛海船。”
漉（lù）酒巾：滤酒巾。典“漉酒巾”。《陶渊明传》（梁-萧统）：“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
历下：齐州。天宝四载，杜甫曾在齐州历下亭与李邕和李之芳酒宴，莫非张彪也在场？（五载秋杜甫和李白在兖州见面。曾“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见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姜被：咏兄弟友爱。《后汉书-姜肱传》：“肱与二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著闻。其友爱天至，常共卧起。”
关西：潼关以西。此指华州。
孟邻：孟母三迁故事见刘向《列女传》卷1《邹孟轲母传》。《闲居赋》（晋-潘岳）：“此里仁所以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交契：交情；朋友。《与契苾将军书》（唐-王勃）：“仆与此公，早投交契，夷险之际，始终如一。”《春日书情》（唐-卢纶）：“风尘交契阔，老大别离难。”
晚接：再遇。《寄晁应之》（宋-张耒）：“晚接贤豪宽病思，老将文字写离忧。”
道流：道的流传。《庄子-山木》：“道流而不明居，德行而不名处。”（道流传而不显耀自居，德通行而不自求名声。）《梅道士水亭》（唐-孟浩然）：“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
大意：一个在嵩山之阳隐居的高人，已三年没见颖水之春。艰难困苦不离老母，尽心竭力直面时人。像谢灵运纵情山水，像陶渊明任性纵饮。天下到处战乱不断，你如此面对纷扰的世尘。当年在历下我们兄弟相别，去年在华州俺像孟母得邻。早年相识交情契合频密，再次相遇你流传之道更新。
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古？诗兴不无神。
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
将恐曾防寇，深潜托所亲。宁闻倚门夕，尽力洁餐晨。
静者：超然恬静者；指隐士。《吕氏春秋-审分》：“得道者必静，静者无知。”《过始宁墅》（南朝宋-谢灵运）：“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拙疾：拙宦和疾病。）《宿终南翠微寺》（唐-孟浩然）：“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
张芝：东汉书法家、草书之祖。《古来能书名人录》（南朝宋-羊欣）：“弘农张芝，高尚不仕，善草书，精劲绝伦……人谓为草圣。”
后身：佛教有“三世”说法。指转世之身。《裴子语林》：“张衡之初死，蔡邕母始孕。此二人才貌相类，时人云邕是衡之后身。”《赠张相镐》（李白）：“佐汉解鸿门，生唐为后身。”
将恐：《谷风》（诗经）：“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潜：隐藏。《猛虎行》（南朝宋-谢惠连）：“猛虎潜深山。长啸自生风。”
倚门：《战国策》齐策：“（王孙贾）母曰：'女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后因以为父母望子归来之典。《送友人南归》（唐-王维）：“悬知倚门望，遥识老莱衣。”
洁晨餐：《补亡诗》（晋-束皙）：“馨尔夕膳，洁尔晨餐。”
大意：沉静者心中多妙想，张先生才艺超群。草书为何如此古朴？诗篇总是句句有神。论作诗曹植休想成为你前辈，论草书你应是张芝后身。读你诗篇，老而无憾；买你草书，一字千金。战乱时怕亲人恐惧，你在深山托付隐藏亲人。夕阳将落你总是回到母亲身边，你尽力提供干净早餐为你母亲。
疏懒为名误，驱驰丧我真。索居犹寂寞，相遇益愁辛。
流转依边徼，逢迎念席珍。时来故旧少，乱后别离频。
世祖修高庙，文公赏从臣。商山犹入楚，源水不流秦。
疏懒：粗疏懒散。《鹧鸪天》（宋-辛弃疾）：“自古高人最可嗟，只因疏懒取名多。”
真：本性；本原。《庄子-秋水》：“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咏怀》（晋-阮籍）：“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断酒戒》（晋-庾阐）：“吾以知穷智之害性，任欲之丧真也。”
驱驰：奔走效力。《出师表》（蜀-诸葛亮）：“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从军行》（隋-虞世南）：“结发早驱驰，辛苦事旌麾。”
索居：《礼记-檀弓上》：“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郑玄注：“群，谓同门朋友也；索，犹散也。”《祭程氏妹文》（东晋-陶潜）：“兄弟索居，乖隔楚越。”
愁辛：悲愁辛酸。《秋日作》（唐-高适）：“端居值秋节，此日更愁辛。”《古风》（李白）：“力尽功不赡，千载为悲辛。”
流转：流离转徙。《后汉书-董卓传》：“初，灵帝末，黄巾余党郭太等复起西河白波谷，转寇太原，遂破河东，百姓流转三辅。”
逢迎：相逢；迎接。《洛阳道》（陈-陈叔宝）：“台上经相识，城下屡逢迎。”《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唐-王勃）：“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席珍：席上珍。喻儒者美善的才学。《礼记-儒行》：“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行路难》（梁-吴均）：“长安城中诸贵臣，争贵儒者席上珍。”
世祖：汉世祖刘秀。《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二年春……壬子，起高庙，建社稷于洛阳。十年春正月，……修理长安高庙。”《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有司奏上尊庙曰世祖。”
文公：晋文公重耳。《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商山：商山四皓。典“商山四皓”。见晋皇甫谧的《高士传》。《史记-苏秦列传》：“商阪即商山也，在商洛县南一里，亦曰楚山，武关在焉。”楚：楚山。《水经注-丹水》（北魏-郦道元）：“楚水注之，水源出上洛县楚山。昔四皓隐于楚山。”
大意：为名所误而粗疏懒散，奔走效力失却本真。离群索居太过寂寞，相遇后更加悲愁酸辛。流离转徙边城秦州，怀念相遇时您这位“席珍”。现在亲朋故旧很少，战乱以来别离频频。像汉世祖刘秀修了宗庙，像晋文公重耳赏了从臣。商山四皓还是回楚山，桃花源水还是不会流秦。
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耕岩非谷口，结草即河滨。
肘后符应验，囊中药未陈。旅怀殊不惬，良觌渺无因。
自古皆悲恨，浮生有屈伸。
存想：《天隐子》八篇阐述道家养生术。其中一篇为《天隐子-存想》：“存谓存我之神，想谓想我之身。闭目即见自己之目，收心即见自己之心……。”或可理解为意念治病、入静、成仙的修持方法。
青龙：《淮南子-天文训》：“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抱朴子-杂应》：“老君真形者，……从黄童百二十人，左有十二青龙，右有二十六白虎，……此事出于仙经中也。”
白鹿：《神仙传》卷2：“卫叔卿者，中山人也。服云母得仙。汉元凤二年八月壬辰，武帝闲居殿上，忽有一人，乘浮云驾白鹿集于殿前，武帝惊问之为谁。曰：'我中山卫叔卿也。’”《艺文类聚》卷九十五：“《三辅决录》曰：辛缮，字公文。少治春秋诗易，隐居弘农华阴。弟子受业者六百余人。所居旁有白鹿，甚驯。不畏人。”
耕岩谷口：典“谷口子真”。汉郑子真隐居不仕，耕于岩石之下。见《汉书-王贡两龚鲍列传》。（略。）
结草河滨：《神仙传》卷八：“河上公者，莫知其姓名也。汉孝文帝时，结草为庵于河之滨，常读老子道德经。”
肘后符：指《肘后方》。原名《肘后救卒方》。也叫《肘后备急方》。东晋葛洪著。古代中医方剂著作。梁代陶弘景增补为《补阙肘后百一方》。
囊中：口袋里；《囊中要》或《囊中秘》。《抱朴子-遐览》：“道经有…赵太白《囊中要》五卷。”《隋书-经籍志》录有署名葛洪的《遁甲肘后立成囊中秘》一卷。《去矣行》(杜甫)：“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
觌（dí）：见；相见；以礼相见。良觌：良晤。《南楼中望所迟客》（南朝宋-谢灵运）：“搔首访行人，引领冀良觌。”
无因：没有机缘。《远游》（屈原）：“质菲薄而无因兮，焉讬乘而上浮？”《雪赋》（南朝宋-谢惠连）：“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
大意：你“存想”得了天神秘笈，你骑行白鹿甚驯。隐居地如不是郑子真的谷口，就一定是河上公的河滨。你的肘后方应该灵验，你口袋里的仙药尚未过期。俺羁旅秦州心情不爽，咱俩美好的相会似乎没缘。自古离别皆悲恨，虚浮的人生有屈伸。
此邦今尚武，何处且依仁？鼓角凌天籁，关山信月轮。
官场罗镇碛，贼火近洮岷。萧索论兵地，苍茫斗将辰。
大军多处所，余孽尚纷纶。
依仁：把仁作为言行依循的标准。《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应诏咏巢乌》（隋-杨师道）：“仰德还能哺，依仁遂可窥。”
天籁：自然界的声音。《庄子-齐物论》：“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
关山月轮：《乐府解题》：“《关山月》，伤离别也”。《关山月》（陈-陆琼》：“边城与明月，俱在关山头。”《度关山》（梁-张正见）：“关山度晓月，剑客远从征。”
官场：官方的“场”。此或指官方的教场。即官军操练的场地。《赠邻家老将》（唐-杨巨源）：“拂雪陈师祭，冲风立教场。”
镇：军镇。唐代在军事要地设置的行政军事建制。《旧唐书-职官志二》：“凡诸军镇，每五百人置押官一人，千人置子总管一人，五千人置总管一人。”
碛（qì）：沙石浅滩；沙漠。洮岷：洮州、岷州。皆属陇右道。
斗将：战将。《三国志-吕蒙传》：“天下未定，斗将如（甘）宁难得，宜容忍之。”《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唐-李靖）：“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长安退将》（唐-项斯）：“常说老身思斗将，最悲无力制蕃营。”
纷纶：杂乱；众多。《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纷纶威蕤，堙（yīn）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在江南…》（唐-骆宾王）：“文史盛纷纶，京洛多风尘。”
大意：此邦现在崇尚武力，哪里会依循儒生之仁？鼓角震天压过天籁，边地关山任月缺月圆。军镇荒漠到处是官军练兵场，吐蕃火光已临近洮岷。研究兵法的地方萧条冷落，苍茫大地斗将多如星辰。很多地方都有大军驻扎，安史余孽仍纷乱如云。
高兴知笼鸟，斯文岂获麟。穷秋正摇落，回首望松筠。
笼鸟：笼子里的鸟。《秋兴赋序》（晋-潘岳）：“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
获麟：《春秋公羊传注疏》哀公十四年：“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左传序》（魏晋-杜预）：“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
穷秋：晚秋。《代白紵曲》（南朝宋-鲍照）：“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鸣雁》（唐-韩愈）：“嗷嗷鸣雁鸣且飞，穷秋南去春北归。”
松筠：松树和竹子。《礼记-礼器》：“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后因以“松筠”喻节操坚贞。《奉和南海王殿下咏秋胡妻》（齐-王融）：“日月共为照，松筠俱以贞。”
大意：虽如笼中鸟，兴致却颇高。此诗写至此，难道是终了？回首遥望，深秋时节草木凋落，唯有松筠节操坚贞！
诗意串述：此排律共30联。首12联写张山人。一、山人本嵩阳颖上之人，已离家三年。二、山人孝。战乱时担心母亲恐惧，将母亲隐居山中。无论如何艰难，总是“随老母”并为老母“尽力洁餐晨”。三、山人有才。草书超过张芝，诗文超过曹植。四、山人萧洒。烟尘迷茫，群凶众多，山人依然像谢安纵情山水，像陶潜任性纵饮。五、山人与自己交情。历下“交契密”，华州好邻居。接着6联写自己现状。疏懒是俺本性。驱驰使俺失本心。离群索居很寂寞，但朋友相遇也悲辛。现在俺“流转”秦州，亲朋故旧少，自然怀念起知己相逢的“席上珍”。长安收复后肃宗修了“高庙”赏了“从臣”，但“商山四皓”还要回到楚山，桃花源水还是流不到秦。（《桃花源记》：“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存想”5联想象山人生活。你“存想”掌握了道家秘诀，你像骑着驯服的白鹿的仙人。你住的地方可能是“谷口”，你的草房可能在“河滨”。你的药方或许很灵验，你的囊中药也都没过期。羁旅的俺很想见到你，可惜“渺无因”。自古人生皆悲恨，人的一生有屈有伸有聚有分。“此邦”5联写自己无奈。这是一个崇尚武力的时代，儒生的仁义道德到何处去讲？往西看，军镇罗列，吐蕃已近。往东看，斗将如星，余孽纷纶。不要说儒家学说，既便兵家理论也没人关心，大家只认“斗将”！末2联收结。知道自己像一只笼中鸟，但想起山人依然诗兴大发，这首诗又岂是“获麟”？秋风萧瑟草木凋落，唯有山人如松柏竹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