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寡妇门前故事多
姚寡妇
张建文
见到姚寡妇,我在心里仰望,我肃然起敬。
当时,吹爷忍痛把自己心爱的唢呐卖了给姚寡妇姚兰的儿子春光治病,春光得救了,吹爷和四婶分家了,姚兰便成了四婶口中的狐狸精了。茶余饭后,热茶热饭也没能捂住村民的嘴巴,姚寡妇,姚寡妇,像珠子样滚动在村民的嘴片上。
姚寡妇真后悔接受吹爷的钱,可是,她又不能拒绝,儿子是自己的心肝血肉啊,若没有吹爷的那十几块钱,也许儿子就没了。吹爷是她儿子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姚兰的救命恩人呀。没有了丈夫,若再没了儿子,她还能活吗?
姚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吹爷是什么样的人。论辈分,姚兰叫吹爷叔。叔,前前后后连串个门子也没有,要图个什么,只怕是吹爷想都没想过。姚兰也知道,其实,四婶本是个善心人,也是穷逼的,并不真心以为她姚寡妇是狐狸精。
虽说姚寡妇缺少雨水的滋润,干涸的土地希望雨润水温,但姚寡妇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因为贫困,村里也不乏单身汉,他们自然会把心思和目光咬在姚寡妇的身上。有示好的,有挑逗的,有试探的,有真心的。可姚寡妇没看上,都羞涩而果敢地关紧了栅栏和门窗。男人们没人敢在姚寡妇面前胡来。
有人偷偷在姚寡妇窗台上放了一包红糖和一挂腊鱼,姚寡妇猜想是谁送的,就用绳子把糖包和腊鱼捆好吊在门前檐下横梁上,上面还贴上一方字条:谁送谁取回。挂了半个月了,糖都开始融化了,也没见有人来取。生产队长放出话来说,这些东西还没人取走,明天就送给五保老人了。当夜,腊鱼和红糖不见了。我想,那个男人再不敢造次折腾了。
虽不敢胡乱折腾了,但落在姚兰身上的目光仍像天上的星星乖异地闪着。
我也曾想,为什么寡妇大都这么迷人呢?这姚兰就是。
一头如丝缎般的黑发蓬松而又紧致,细长的凤眉,黑黑的杏眼,水汪汪地忽闪,生动极了,仿佛荡漾着一池碧水,满含着忧郁的柔媚和像要向人倾诉的渴望。她粉腮微晕,娇羞含情,高挑的个儿,匀称的身材,绰约清雅。唯一不足的是脸型不是十分好看,略显长条而欠丰满。然而这重要的一点在她身上无关紧要,瑕不掩瑜了,因为她身上有那么一股味儿,让男人闻着就迈不动腿的魅力。
可是,如今,丈夫因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救治无效而离开他们母子两年了。原本在村里还算幸福的一家从此走向了凄凉。姚寡妇以失落的情绪穿行于空旷的日子,与儿子和影子作伴。任凭寂寞,任凭风雨,被击打的情绪在雾霭紧锁的岁月里格外悲凉。单薄的身躯像历经寒冬的衰草,冷风轻轻涤荡几下,就将她枯萎风干的茎叶吹得一丝不挂,让寂寥的山野铺满一望无际的荒凉,只把无助、胆怯、孤独,诉诸黑夜。只有夜半时分,与明月席地漫语呜咽。像那七夕节的晚上,望着星空,望着银河,看牛郎与织女怎样渡过茫茫星汉相会,心里就如雨下。
姚兰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一个幽深漆黑的泥潭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但是,她就是不信,她有儿子,有盼头呀。有盼头的生活才叫生活,要不也只是活着而已。多少次她把眼泪逼了回去,扬首挺胸地走在村民的眼里,留下的身影是那样的坚定而刚毅。
不久,姚兰的眼睛莫名地亮起来。村里的那个叫柏华的小学民办教师走进了她的心里。不是柏华的教师身份,也不是柏华的人才,而是柏华的妻子嫌弃他的穷酸抛下他和比春光还小半岁的女儿缤纷,离婚后跟着一个木匠跑了,而柏华既要上课,又要种田,还要照顾小女儿,却乐呵呵地生活着,深深地感染着她。她终于迈出了大胆的一步,与有情人鹊桥相会,又重新燃起了新生活的火把。坚强的隐忍终于开出了一朵优雅的花,幸福的牵手和呢喃惊扰了一对正在树梢上谈恋爱的喜鹊,她和他就会心而笑。
两家合成一家,一家四口和睦相亲,其乐融融。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是十年。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柏华也将要转为公办教师了,柏华却走了。
雨,连着下了好些日子。那天,雨更大了,像是龙王发怒了在天上倒水。该放学了,可是,不能让学生走,电闪雷鸣的,雨太大了。柏华就组织学生在教室里学习。终于,雨停歇了,学校通知赶快让学生离校。
学生走了,柏华突然不安起来,有几个学生回家必经一条小河,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截拦河坝,坝上有序地筑着石墩,来往都是踏着石墩过河的,一般石墩上没有水,水都是从石墩的间隔处流下坝基的,而今是暴雨,河里涨水,会盖过石墩的,学生怎么能过去?
想到此,柏华飞脚走向河边去。果然,几个学生呆在河岸不敢过去。柏华见水流还不是很急,隐约还能看见石墩的面,就背起一个小个子女生,让其他男生跟在他身后慢慢走过去。才踏过几个石墩,雨又下起来了,柏华刚停下脚步想嘱咐大家别性急,紧跟在后面的男生就撞上了他,三人都被冲下了奔腾咆哮的坝基下的旋涡里。坝下水流湍急,白浪翻滚。柏华使尽吃奶的力气救上了小女孩,又奋力将男儿送到了岸边,可柏华精疲力竭,再没挣扎上来。
柏华老师走了,英雄只留在人们心中,政府也给了很高的荣誉,可是,他走了!姚兰再次成了寡妇。
悲伤,无边的悲伤,如铺天盖地的乌云,似阴风怒号,霎时间天昏地暗。姚兰哭过,痛过,还得挺直身板继续过活,没时间,也没理由悲伤下去,孩子,还有两个孩子呀。
两个孩子都十二、三岁了,都读初中了。春光自然同情他的妈,缤纷却生出了无边的恨。她说是后妈克死了她爸。春光不让她说,她就偏要说,克夫,克夫的扫把星。春光扬手要打妹,姚兰却给了春光重重的一巴掌。春光哭了,缤纷哭了,姚兰也哭了。
姚兰不管春光,安抚着缤纷。缤纷十年来把“妈”叫得清甜,比春光还响亮。自此不再叫“妈”了。缤纷生病了,姚兰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所有知情人都说姚兰胜过亲妈。可小小年纪的缤纷硬如磐石,无动于衷。缤纷竟然常常有意把整洁干净的衣服弄得很邋遢,在村子和学校里出现,对人说哥哥有新衣,她没有换洗的衣服。老师将信将疑,待从村民那里了解情况后,对缤纷说,听说虽是你的后妈,但对你很好呀。缤纷回到家就大耍小脾气,摔碗砸碟,闹得邻里都不安宁。姚兰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学生,我怎么会告你的状呢?只怪我顾着地里的活,没给你及时换洗。缤纷不依不饶,只想姚兰动手打她,好让邻里看到。可是她失望了,姚兰全然不生气,春光也只是在旁帮着妈妈安慰妹妹。
不久,缤纷逃学了,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学混在一起,居然发展到那天夜不归宿了。姚兰带着儿子春光东问西寻了大半夜。缤纷居然与三、四个女同学在旅馆里同开了一间房,玩纸牌抽烟喝啤酒,乌烟瘴气的。待领了回来,姚兰第一次狠狠地打了缤纷。缤纷的堂叔伯都说打得好,缤纷也就无可奈何。
缤纷想堕落以示反抗,姚兰心痛。姚兰亲自把缤纷送到学校,请老师一发现缤纷逃课就告之。老师略显难色,姚兰立刻明白,说我想办法跟老师联系吧。一回家,姚兰立刻把一笼子鸡去街上卖了,然后就在家里装了一台电话机。
升入高中后,春光和缤纷在同一个年级,都很优秀。眼看就要高考了,姚兰既欣慰,又愁得脑壳钵子大。春光突然提出不报考了,说妈太难了,儿不忍心妈这样卖命,两个都读大学负担太重了,但一定要让妹妹读大学的。
母亲泪双流。她四、五十岁了,一个农村妇女,真的是难以支撑起来了。可是她对儿子说,天无绝人之路,妈砸锅卖铁、卖血也送你们兄妹读大学。
可谁也想不到,学业成绩一向比妹妹更优异的春光却落榜了。缤纷拿着录取通知书,十分沉重,仿佛一座大山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突然跪在姚兰面前,叫出一声久违的“妈”,她说她不上大学了,让哥哥明年再考大学。
姚兰说不动缤纷,又想打她了。缤纷就说,哥哥有几张试卷没做,哥哥是有意的。姚兰说她已知道,但你缤纷必须去读,哥以后再说。
缤纷的堂叔伯、叔伯母无不动容,老泪纵横。
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姚兰还给考上大学的缤纷办了几桌酒席。堂叔伯们说,就省了吧,要不就由他们凑钱办几桌。姚兰说,你们好意我心领了,家里猪也有,鸡也有,自酿的酒也有,用不了几个钱,只要圆了她爸柏华的愿我就心满意足了。
送行那天,我和邻居们都来了。缤纷毕恭毕敬向姚兰深深地鞠躬,含泪说:“妈,为了您,我会争气的。”她又拉住春光的手:“哥,明年,我在大学等你。”
每每想到此,我的心就在颤动,我该怎样读姚兰寡妇呢?我想,应该是读一本小说一样,恨不得熬个通宵,把故事的结果读出来:呵,寡妇是一朵忧郁的花,结出了丰盈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