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诗歌之甜———张枣

1984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张枣去找好友柏桦,过“谈话节”。两人将见面比作节日,一则见面不易,当时张枣在四川外国语学院读书, 住在重庆市沙坪坝区歌乐山下,柏桦任教于西南农业大学,位于市郊北培,两地相隔三四十公里,跋涉不易,常常过百亿才能见上一面,每次见面都弥足珍贵;二者两人心灵相通,因诗歌结下友谊,一旦交锋便停不下来,从黑夜到黎明。用张枣的话说,“每次都要说好几吨话,随风飘拂”。

这一次除了满腹话语,张枣还带来了两首新写的诗———《镜中》和《何人斯》。关于《镜中》,他没有太大的信心,想听听好友的意见。柏桦看完后,郑重地对他说:“这是一首会轰动大江南北的诗。”后来,这预言成真了,《镜中》被广为传诵,风靡一时,张枣由此成名。直到今天,一提起他,人们都会默念《镜中》结尾那句诗: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11年前的春天,恰逢梅花飘落,张枣病逝之后,几乎每到此时,熟识或陌生的,总有人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怀念他,作为曾经追随张枣三年的学生颜练军,这些年一直在收行整理一老师相关的资料,如今终于完成一桩夙愿———将其诗文集结起来,分诗歌、译作、讲稿随笔,书信访谈和论文共5卷,成书《张枣诗文集》。

深红炽热的铁,一下子被投进凉水中

写下《镜中》时,张枣,还未满22岁。当时的他,清瘦劲朗,有着青年诗人的昂扬、清新和洒脱。

柏华大张栆六岁,两人相识时,柏桦已经在诗坛小有名气。因为都喜欢诗歌,两人一有空就聚在一起,最难忘的莫过于“谈话节”。柏桦后来回忆过其中的一次谈话———你是在1984年,《镜中》和《何人斯》发表之前,他和张枣从黑夜谈到第二天黎明,半夜时分,柏桦打开窗户,任由晚风吹进烟雾缭绕的房间,窗外满天星光。后来,张枣在诗作《秋天的戏剧》中写下当时的细节:“贫困而又生动,是夜半星星的密谈者。”

与柏桦一样,诗人博维也是张枣那个时期最重要的伙伴,他们一起办刊,在操场上聊纯粹的诗歌,在食堂或街头聚餐,看面馆美丽的姑娘……那段时光被认为是张枣“最光华夺目的时间”,尤其在《镜中》与《何人斯》发表之后,他的宿舍成了全国文学青年的朝圣点,张枣有些招架不住,总是逃出来,要么找朋友到公园喝茶,要么去歌乐山晒太阳,自己校内那些诗歌讨论会等热闹场合,他大多数选择隐身。

当时的川渝之地,像极了一个诗歌的大磁场,张枣是磁极之一。后来张枣、柏桦、钟鸣、欧阳江河以及翟永明,五位活跃在诗坛的人经常同时出现,被合称为诗歌界“四川五君子”。

这样的生活,到1986年断了线。

那一年张枣与本校德国外教达格玛恋爱,决定去德国结婚定居。当时国内政是“诗歌的黄金时代”,张枣自言出国“就像是离开一个大party”。但他也坦诚自己的私密目的:“我特别想让我的诗歌能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我可以完全接受更好的东西,在原文中吸取歌德,里尓克这样的诗人。而且我也需要一种陌生化……知道汉语真正的边界在哪里 。”

在德国,没人知道他是一个诗人。他一度有整整3个月,没怎么说话?只有在超市买东西时才勉强说声“谢谢”。最难熬的是,他再也不能与好友在夜里谈诗,为此,他开始给国内的朋友写信,写给柏桦、钟鸣、陈东东等人,谈论诗歌与生活。

“我是一块收着通红炽热的铁,一下子被投进了凉水之中。”1987年五月,张枣在给柏桦的一封信中写道。他讲到自己在特里尔大学的生活,那里面山临水,风景宜人,黄昏除了课外,常常背书和散步,“诗歌多天未发生,心急如焚”。在给陈东东的书信中,他写自己突然脱发,“一摸脑袋,哗啦哗啦掉了一大片”,还提到自己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蝴蝶的传说》》,讲一个中国诗人在欧洲。

就这样,张枣在德国生活20多年,偶尔回国。期间,他读了博士,在图宾根大学教了5年学,离婚又再婚,有了两个孩子,他一直坚持写诗,在德国,他每次自我介绍都说,“我是张枣,我是一个诗人”。代表作《卡夫卡致菲丽丝》《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等,都是当时所写。1996年,他将自己的63首诗结集出版,取名《春秋来信》,算是他公开出版的第一本诗集。

只是在国外待得愈久,乡愁愈浓烈。张枣的想法与出国前发生转变,开始“渴望生活在母语的细节中”,认为作为诗人的命运只有回到祖国才能圆满。

“像是忘了自己会写诗”

2005年,张枣到河南大学任教,开始多半时间在国内,2007年下半年,他到中央民族大学任教,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等课程,算是彻底回了国。

颜炼军就是在此时遇到张枣。当时,他在中文系读研究生,一开始并不是张枣班里的学生,但对张枣仰慕已久,便常常去蹭课,两人由此熟识。后来,他读博士,因导师出国,张枣成了他的代理导师。

“我之前读过他的诗,也看到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在课堂上见到真人时,发现大不一样,他已步人中年,稍有些发福,头发稀疏。他很爱笑,眉毛一斜,笑容的阀门就打开了,哗哗流出。”颜炼军回忆说。在他的印象中,张枣是一个“鲜艳的中年人”:穿着鲜艳,喷香水,背大双肩包,穿宽筒牛仔裤,显得很酷。

诗歌、文学是严肃的,但张枣的课堂是活跃的。他给每个同学起一个绅号,稍胖的叫“小胖”,名字里有“晶”字的叫“亮晶晶”,姓林的女生叫“林妹妹”,颜炼军则被叫“颜哥”。他喜欢和学生互动、讨论,一节课几乎能把每个人都叫一遍。“灵动、有趣,但不失精确和系统,就像织布机织布一样,一针一线地讲。”颜炼军说,如今他在浙江工业大学教书,有时也会讲老师的诗。

这次《张枣诗文集》的随笔讲稿卷就收录了一些张枣给研究生上课时的讲稿。他讲艾略特的《荒原》(The Waste Land),由“ waste ”(垃圾、废物)联想到20世纪初的工业革命,再延伸到人们对物的消耗与追求,“我们生活的意义被简单地定义为完成物欲”;他一字一句分析庞徳翻译的《长干行》,讲西方如何通过学习中国古典诗歌来表达现代性,之后又反过来影响中国现代诗歌;他讲叶芝、闻一多、下之琳、鲁迅等,从这些现代主义诗人身上寻找其诗学理念、创作意图,以及文本实践。

课堂之外,张枣也很关心学生,“特别细心,永远让你觉得他替你着想”,颜炼军说。有一段时间,他经常跟着张枣蹭饭,晚上九十点钟,两人相约在校园散步,谈文学、谈诗歌、谈生活。作为诗人的张枣,也会谈起创作上的焦虑,“我对自己想做的那个事情一直充满了激情,但总有一些东西在阻碍我真正做成。在我而言,这些障碍就是对自己的恐怖,我必须战胜自己对写作的恐怖”。

那一时期,诗人张枣的创作速度越来越慢,用陈东东的话说,“像是忘了自己会写诗”。

离开故土20多年,国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诗歌之于中国社会,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不再是上世纪80年代理想高扬的中心位置,诗歌逐渐被边缘化,诗人很难成为明星。面对此,张枣常常有一种“丟失感”。2009年秋天,陈东东去北京找张枣,两人去了一趟大觉寺,回来后的晚上,张枣指着墙上镜框框起的一幅字,上面是贾岛的诗句“秋风吹谓水,落叶满长安”,说:“看到这幅字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我可以写一首诗,有这样的滋味。”

同年11月,陈东东在上海再次见到张枣时,发现他的身体已有明显不适。两人和朋友一起吃晚饭,吃到正畅快时,张枣突然一通大咳,咳得扛不住,不得不离席。那段时间,颜炼军和同学们也发现老师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常常感到背疼,偶尔咳嗽,呼吸困难”。

颜炼军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师张枣那一幕。那是2009年年底的某一天,大雪初停,天气微寒。在中央民族大学上完一上午的课,馋嘴的张枣想去吃顿好的,便叫上颜炼军。学生掺着老师走出学校西门,在附近的一家小店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桂林米粉,之后将老师送上出租车,望着他离开。

“没想到,这是我和老师的最后一面。”颜炼军回忆说。两天后,张枣査出肺癌晚期,随后回图宾根治疗一他的妻子还留在徳国。第ニ年,2010年3月8日,他病逝的消息传出,享年48岁,仅留下百余首诗歌。

“写作就是追求失败”

张枣去世后,柏禅说:“张枣带给我们的损失,至少目前还无法评估。”也有评论家说:“他的离去是一个诗歌奇才的限落。”

当时,国内诗歌界和艺术界连续举办了好几场张枣纪念会。作为学生,颜炼军也参与了几场,“他在我们这些朋友、学生心目中是一个玩心、童心很重的人,留下的都是好玩的回忆,所以纪念会一开始是肃穆和忧伤的,到后来大家一起回忆他,就都开怀大笑”。

“他是那样热爱生活,爱它的甜,爱它的性感。”柏椎在追忆的文章中写道。

张枣这一生都在追寻甜,不仅是生活之甜,还有诗歌之甜。“诗歌也许能给我们这个时代元素的甜,本来的美。这就是我对诗歌的梦想。”就在2008年3月,中央民族大学张枣的宿舍里,颜炼军和他曾有过一次长谈,在长谈中张枣说到了自己的诗歌梦想。他所谓的诗歌之甜,是自然界元素本身的甜,未曾经过加工和异化,“诗歌就应该去发现、捕捉这种甜”,他说。

在张枣心中,中国古典诗歌的高级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赞美的,“甜是它的关键元素”。早在少年时期,他就体会到这种甜。10岁时,他有段时间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外婆是旧时代少有的读过书的老人家。某天早晨,外婆抱怨起张枣夜里睡相糟糕,顺ロ说了句杜甫的诗:“真是'娇儿恶卧踏里裂’啊。”在听了外婆的解释后,他觉得“娇儿”用得真好,“这句诗让我一下子感到世界的不一样,体会到了诗的愉悦。这种愉悦是触及灵魂的,当然就激发了我对诗歌的追寻。”张枣后来回忆说,那是他对诗歌的第一次开悟。

不到16岁,张枣便考人湖南师范大学,之后又到四川外国语学院读研究生,成名诗坛,又在海外生活20多年,再回国教书,直到去世。

一生短暂,张枣写下的诗只百余首。关于创作,他常常说“如履薄冰”,稍不满意就销毁。汉学家顾彬曾说他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他自己却说:“写作就是一件无用的事,是浪费生命、青春年华的颊废行为……就是追求失败。”

张枣的最后时光是在图宾根大学度过的。治疗期间,他偶尔会写写画画,写下诸多断句,一直到实在不能写的那一刻。其中唯一一篇标明了日期“1月13日”的《灯笼镇》,被众好友定为绝笔。诗中写道:老虎衔起了雕像/朝最后的林中逝去/雕像披着黄昏/像披着自己的肺脓/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张枣属虎,在那一刻,这位敏感的诗人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而在另一首未完成的诗《鹤君》中,他又对自己说:“别怕。学会藏到自己的死亡里去。”后来,陈东东读到这句诗时,记起2008年,他和张枣在同里古镇参加“三月三诗会”,有一天晚上,两人谈起诗人的归宿,张枣曾说:我们就该用文字把自己藏起来,最终活成一个传说……

如今来看,张枣果真将自己藏起,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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