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河转,人间幕帘垂。转眼又到年底,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到年底
就不由得会想到过年
想到团圆
想到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2000年2月4日,是己卯年最后一天——除夕。吃年夜饭,妈妈端起酒杯对我说:“老儿子,咱们干杯!我也跨进了21世纪,这辈子没白活。”
听了这话,我一愣,大字不识几个的妈妈咋能说出这么有品位的话来?看我愣神,妈妈问:“怎么了,老儿子?”
我一下子缓过劲来,赶紧应和道:“对对,妈,你不仅跨进二十一世纪,还能活过百岁。”
妈妈听力下降很严重,有时候即使大声喊也要重复几遍才能听清,可我这句话没重复,也许是听清了、也许看口型猜出来了,妈妈随即回答我:“有几个人能长命百岁?活到现在,知足了。”
我问她怎么知道二十一世纪这个词,“是从电视上学的呀”,妈妈回答。
这是妈妈和我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正月十六,她老人家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年春节前,我刚从外地结算完施工款回家,妈妈就开玩笑似地对我说:“老儿子,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挣了多少钱呐?要是有的话,你得多给我点压岁钱。”
以前过年,都是我们主动给妈妈压岁钱,每次她都会说,给我钱干什么,放在我这啥用没有,到时候还是你们拿去花。但尽管如此,每次还是照收不误。然而,这一次却变成了主动要。
我把崭新的百元大钞拿出10张递给她,她不接,说我糊弄她。闹了半天我才搞懂,我给她的是刚发行的第五套人民币,颜色是红色的,他老人家看惯了四个伟人头像蓝色的百元钞,第一次见到新钞,说什么也不认,费了好大劲解释才勉强接过去,末了还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就算是大洋票子,我也收了。”
知道她还在误解,第二天我又拿来第四套的给她,可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要,那新的也不拿出来——直到去世,那些钱还放在她贴身的衣兜里。
十几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年过年,就觉得妈妈的一系列反常现象都在传递给我的一个信息,难道冥冥之中妈妈已经有了预感......
我的妈妈出生于1915年,由于家境贫寒,她没有读过一天书,十七岁就嫁入我家,十八岁生下大哥,之后便被无尽的家庭生活羁绊而终日操劳。
从我记事起,从来没有听到妈妈开怀大笑过,即使遇到高兴事,表露出的也只是微笑。是的,就是在这样的微笑里,饱含了妈妈一生的酸甜苦辣。
妈妈从小就没能体会到父爱,是羸弱的姥姥含辛茹苦把他们六个兄弟姊妹养大。我的那位姥爷是穷苦人家里最不务正业的一类男人,他只管要孩子,却不管孩子们如何长大,整天在外面鬼混、抽大烟,待到我老姨出生后,他干脆离家出走,再无音信。
六个子女,就靠姥姥一个人养活,生活艰难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由于过度劳累,姥姥落下了严重的佝偻症,不到四十岁腰就弯了,后来越来越严重,头几乎贴到脚。
妈妈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快乐和欢笑也就成了奢侈品。出嫁后,繁重的家务劳动加上奶奶的欺凌,让妈妈不仅陷入永不休止的劳累,思想上也背着沉重的包袱。所以,欢笑对她而言还是可望不可及。
妈妈真正笑出声来,而且是发自内心欣慰地笑,是在我的妻子来到我家后。因为那时妈妈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精神负担,生活上也不再有任何忧虑。
到了晚年,只要儿女们在她身边,她脸上就会露出笑意,半眯着眼睛盯着你几乎一眨不眨,既像怕你从她面前丢失,又像怕忘掉你的面容,内心的情感在她的凝视中一览无余。尤其看着她最小的孙女、我的女儿,老人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她不是不会笑,只是未到欢笑时。
妈妈前半生历尽了苦难,不仅是国家的沦亡之苦,更多的还是来自家庭,是旧社会典型受双重压迫的妇女。
“张半拉子”是乡亲们送给母亲的外号,意思是这个女人太能干了:在外,庄稼地的活儿,她能顶上大男人;在家,照料孩子、包揽家务、缝制衣服鞋帽,从天不亮起床到点着油灯做针线活,没有一时能够清闲。
尽管如此,奶奶还像对待奴隶般对待妈妈,稍有不顺眼就会向父亲告状,父亲便不分青红皂白对母亲实施暴力。
暴力终止是我刚懂事时。那天,父亲从大队农场回家,妈妈在厨房做饭,奶奶坐在炕头上。见到父亲,奶奶就假装抹眼泪,为了引起父亲注意,还故意弄出抽泣声。父亲听到抽泣声,看看奶奶,没有说话。等到母亲进屋,父亲直接问:“你是不是惹老太太生气了?”母亲回答:“没有。”“那她怎么哭了?”“我不知道。”“你还学着嘴硬了?!”父亲说话声音明显提高。
这一次,母亲并没示弱,回应道:“怎么,我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把我当小媳妇欺负?我不能再受了!”
开始,我和姐姐谁都不敢说话,悄悄躲在角落里。但妈妈的话一下子给了我勇气,就在父亲举起右手的时候,我猛地冲过去抱住他的腿,哭喊着:“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父亲扬起的手慢慢落下来,没有落在妈妈的脸上。
过后,妈妈搂着我说:“我老儿子有用了。”懵懂的我不知道,是我的哀求还是妈妈的反抗起了作用,也许兼而有之吧,反正自此,父亲再也没有对妈妈动过手。
妈妈的苦难我写的只是冰山一角,这不光是我知道的少,而是没有必要都写出来,因为苦难的话题太沉重。
一般来讲,在我小时候,农村妇女中以下几种类型比较多:一是心眼小,在芝麻蒜皮的事上容易斤斤计较;二是脾气暴,遇事大吵大闹,撒泼耍混,骂起大街来花样百出;三是性格蛮,遇事憋在心里不说,自己生闷气,但耍上脾气,就不管不顾,横不讲理,净捡着噎人的话来;四是大大咧咧,不会过日子,属于男人在外面挣块板,女人在家里丢扇门的。
而妈妈这几种类型都不沾,别看她没文化,也没有走南闯北的经历,但为人处世可不差事,她是温柔中裹着坚强、谨慎中挟着大气、节俭中不失大方、勤劳中蕴含计划。
没文化的妈妈,一生从没跟任何人吵过架(这一点我就学不来),说话总是和风细雨,从不说伤人的话,不说谁是谁非,好像在她的概念中只有自己做得不够,没有别人的过错。即使有些人对她不理解,或说些不中听的话,她也权当没听到。
妻子曾不解地问:“妈,您以前总受奶奶的气,可您对儿媳妇却这么好,为什么?”妈妈笑呵呵回答:“我那时候受老婆婆气,我可知道那是啥滋味,所以我不能再反过来欺负媳妇。”话语中蕴含着多少人生感悟和哲理啊!正是受妈妈这种无私品格的影响,才使得她的儿女们做人做事的时候不斤斤计较,不小肚鸡肠。
没文化的妈妈,过日子可会精打细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虽然也逃脱不了挨饿,但直至灾害结束,我家里粮食却从没间断过,和多数人家饿得吃树皮、吃橡子面(柞树籽)、吃苞米瓤子(棒子里面的软心)比,那可是天壤之别。
她老人家有句挂在嘴边的话: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算计,怎么算计?秋收后粮食发下来,有的人家是胡吃海吃,没多久就断粮了。可妈妈不,她不管手头有多少粮食,绝不会一下子挥霍掉,而是新粮和陈粮搭配,主粮和辅助食品搭配,或把土豆磨成粉包野菜包子,或把磨苞米碴子时剔除的糠皮再加工成粉末(叫二货糠),与苞米面混合在一起吃……我们虽然还是处于半饥半饿状态(主要是缺油水,肚子里没底),但毕竟粮食没有中断过。
其它方面也是一样,比如被褥、衣服等,人人同样的布票,有的全家只有一两床破被,衣不遮体,我家则有铺有盖,年年都做新衣服,新鞋子。
没文化的妈妈,乐于助人的品德不差。谁家缺这少那,到我家借或要,妈妈从来不找借口推脱,只要有就痛痛快快地说:拿去用吧。上个世纪五、六、七十年代,经常会有到家门口要饭的乞丐,每次妈妈都是把自己吃的拿给他们,不会用剩饭糊弄。
她平省吃俭用,可家里来了客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把最好吃的拿出来给客人吃,对外人从不吝啬。“家人吃填坑,外人吃传名。”妈妈如是说。
所以,我要说,妈妈缺少的只是文字意义上的文化,但中华民族高尚品德的文化她一点也不缺。
1983年,妈妈68岁时因为中风偏瘫,而且随年龄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开始拄着拐杖还能走,后来拐杖也不中用了,便扶着墙、扶着床走;右手不好使,练习用左手拿筷子;手指不灵活,她每天还坚持捻转玻璃球。
用她自己的话讲,“只要手能动,就能自己把饭吃到嘴里;只要腿能迈,就能自己把屎尿送出去。啥活都干不了了,再让你们整天伺候着,那你们班还上不上了。”
因为手不听使唤,吃饭时不免会有饭菜掉下来,每次看着掉在桌子上的饭菜她就笑,说:“看来我是真的没用了。”也许,她的心里不是真的笑,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但无论多难,她就是坚持不让我们喂。
每到这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妈妈,您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到今天还是不想给儿女添任何麻烦,我们到底能为您做点什么?是能挽回您老去的容颜,还是能代替您自由行走?
可是,我们做不到。
唯一期盼的就是您能快乐地多活几年,这样,儿女们回到家里还能见到母亲慈祥的笑容,还能听到“姑娘”、“儿子”、“孙子”的呼叫,还有一家人围坐桌旁,围在您身边的其乐融融。
亲爱的妈妈,您已经离开我们十七年了。
每当想您的时候,您微微的笑容和慈爱的眼神就会直面着我,仿佛又听到了,我们夫妻吵嘴时每次您都偏向您的儿媳妇,把嗔怪的话语丢给我;那一声声“大孙子、大孙子”是那么美妙、那么动听,传递着人间最最铭心的深情……
我们谁都避免不了有终老的一天,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多想听到妈妈对我说:“来吧,儿子。不要哭泣,不要沮丧,不要失落,不要惶恐,妈妈在天堂等着你。”
2017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