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叁)
见比预计时间早,玉珍宝的老板先察言观色一番,看出盛威有急事,那股急气不需开口便可感知得到。再是他把留声机停了下来,房间顿时安静。他老婆坐在一处红纸下,纸上写着“上元天官赐福”。这是从庙子上求来。请回家中后,左右以五色彩结文殊与普贤,再绕配跨狮子与白象。虽都是纸箔,却也端重细利。本是约在正月十五见面,有个上元醮,准备两家同游。他也不知转群大病,开口问,老弟,怎么一个人来。从来还没有那么晚,盛威单独跑过来。女人的猫此时才从大腿上跳下,伸了个懒腰上前,毛极长,色是四时好,也就是只纯色猫,周身雪白,平时被唤作孝猫。孝猫本是广东人的叫法,只因一个牌友是广东人,也养猫,学着他们的叫法,听起来也好听,便讨过来给自己的猫。每次组了牌局,几个女人分别带着自己的猫一同前往,将猫放在一处,彼此也不争斗。各家带来小鱼干,也是分了吃。这些女人打牌,倒也有趣,赢家请大家宵夜,还请几只猫吃登科料理。
所谓登科料理,有鼠肉、蚂蚱、幼兔肉、麻雀肉、再添了蟹腿肉。绞碎了,再合上一些黍米汤水,猫儿们是极喜欢吃。盛威一到,猫不但从女人腿上跑了,也对着盛威大叫,于是盛威被拉到一个铜盆边,老板娘叫盛威洗掉刀水。所谓掉刀水,是专门给走夜路进屋的人去晦气。水里有鬼箭羽粉末。所以又叫卫矛水。还帮盛威拍了两个肩膀和后背。猫跳上窗台,倒是不再叫。“就是有,就是有。”老板娘觉得盛威面色很难看,时运低,走了夜路染了不干净。又上了一碗桂圆茶,叫他喝。
这番洗洗拍拍,倒让盛威心里感到慢下来。他把家中事情简单讲了一遍,跑了一夜路,无非是想找老朋友打听慎诗雷。认识医生最多的只有他们,在盛威认识的人中。人家倒也没有马上说太多,只问,开刀有救吗,有救开刀便是,还列举了很多妇人长了大瘤开刀救活的例子。“新时代了,汤汤水水的未必不过时。要不是包装那么好看,怕是那些桂圆大枣泥膏也没那么好卖出去。”老板娘摸摸鼻子,自从镊刀僧治好她以后,她也怕酒糟病再来,补品也吃得少了些。玉珍宝的老板,说了一个事,虽说他只是个贩补品的商人,却也对本草一类熟悉。他说陈藏器《本草》谓人肉可疗疾。盛威一听,这样怪诞医事,不敢相信是这等新派人物所说。“难不成,我把臂上肉剐一块喂给转群?”
玉珍宝老板拿起几条姜虾,叫盛威一块吃点酒。“名医你也知道,大体就是那些位,你连吴科也找到看不好,其他的人也更不需提。只是我知道有些人确实古怪,看病功夫上乘,只是好于道修,不怎么肯在药肆坐堂,这样的人你出重金也请不来,不要往名流场上找,既然报上登过他的逸事,怕是给他招来了人烦,藏了起来。陈公礼现在办学校,他应该知道,你与他不熟,找我是想帮找找他对么。”盛威一听,话头也就开了。他说,陈公礼那年开学招人,出了一条题目,不过是写出十枣汤,大半数想要进他校坊求职的中医都写了十颗枣子,或是辨写十枣不过约数,当是枣多为好。成了笑话。后来有一人写出,不过芫花、甘遂、大戟,合上肥枣水喝。国术武技,青囊杏林,如今都凋敝得很。倒是美鬓细皮一类的东西卖得上好,穷人家自然不买,赚到的都是好赚的钱。
那一人,便是慎诗雷。在陈公礼的学校讲了几天课,看到青年人也难教,便辞了。只是盛威不知那人便是慎公。平时往来药商之间,听说陈公礼当时公考的事,流传出来,大家也是互相告诫很多名医信不得。玉珍宝老板,知道那人是个不卖酸文的真医,只是也并不清楚到了什么境界。盛威那么急着找他,冥中就暗合了自己对慎公的猜测,莫不是个一贯子钱医。这是行内人的叫法,和钱两一样计重,突出分量。在这个时局,一片海洋已相当于一千六百多个铜片,或是一两个大银片。一贯子钱医,谁都想要,可他们就是库银,直接消费不了,要先换宝钞,拿在手上才有人识得。一贯子医,常人看不出他们的高深,用的医技也看似平常,简中大道,一般学人见了一阵不以为然。识货的买卖要识货的人,盛威就是看中玉珍宝老板的这个禀赋,知道他明面上卖卖不痛痒的养生,背地里熟真货的门道,也知道各处宝贝的来去。
陈公礼早就回了苏州,办学失败后,办疗养院。疗养院,实际是中医院,取了名为大同,经费紧张便停下。与国学大儒泰琛州一道去了苏州,再办国医学校。新泰国医专修馆。那时苏州国术也昌盛,各路拳师在苏州开馆。陈公礼自己负责《伤寒论》、《金匮要略》的讲习,又请了中医外科名家嵘涛讲中医外科学。学校上属中华职业学校主管,学生人也少。嵘涛上课从不迟到、早退,每天带学生练功,还夜里编写教材。陈公礼自己也出诊。但是在苏州受到排挤。
一个妇人先是请了张执简往视诊病,张断为湿温初起,有所谓风湿在表,妇人本身是身体怕冷,但又能摸到蒸热,头痛,关节僵硬,大便已痛泄多日,脉是沉弦而小的。张的思路,想法是用苦辛来通化,用意在于表解了里自解。陈公礼也参加了会诊,反对此种做法,认为当要救里,不该放药宣发。但一众海内名医家笑斥陈公礼不懂升降。
于是妇人喝下了羌活、独活、川芎、橘皮、生甘草、柴胡、苦桔梗、子芩、枳实、防风、茯苓、生姜、炒赤芍,还加了荷蒂的汤药。陈公礼直叹药乱,却又无法干预。喝下后,妇人更加怕冷,还呕吐,胃胀,也心悸厉害。脉变得濡小起来,舌苔看起来很薄很淡。陈公礼心系此妇,知前药有误,赶去探诊,不料张执简已先诊,拦不住,张改了方子,认为是外证卫阳痹阻,加上寒凝,所以才会出现这些症状,于是又改拟所谓温和化气。陈直言,已误,不该再误,病人由于误宣发,已里更虚,当保中气津液,否则生机渐差,里邪不能出。张哪听得进,苏州第一名医,陈不过一个外来讨饭抢缸的培训老师,地位不高,于是张保持羌活、独活、陈皮、防风不变,其余改作桂枝、苍术、另加苏梗,再加量生姜,还因为看到肢体遍痛,用下了桑寄生。
出了方子,保证药力解病,不料,服下后,妇人腹胀厉害,开始拉了血。脉越来越细。张找了他的师兄肖诚书。名气也是大得很,平日里难请得动。肖诚书主笔着中医刊报,很多青年的文章都要定评,才能上刊。肖一看妇人,出了一个清肠和中法,理由是证转到肠红,中焦痞,升降失,脉细,是因实之故。陈公礼据理陈叙,妇人已中大虚,何有实,况脉证俱虚,你何以再敢通泻。用这个思路,是要戕阳竭阴的。肖说,我经验千万人,何以错见,腹胀下利当是实证,虽脉为细,但当舍脉,拟下了木香、通草、车前、苦参、厚朴、白芍、黄连、山楂、还以消炎去肠红为名,加了马齿苋。这让陈公礼愤怒异常,回到学校,气抖得打翻了自己的德化小瓷。杯子这一碎,他心中更是不安,料到妇人要遭大难。
第二日,肖诚书又改方。公礼直觉这些人脑乱。肖将通草、木香、苦参、厚朴一类去了,加了肉桂与当归,因妇人吃了前方,拉血更多,身更冷,唇色发白,人渐昏迷。肖觉得血分是有伤了,所以赶紧加了肉桂与当归,也不太敢再用通利与温香,这一点他还是清楚,担心耗费气血太大,只是他不肯改去黄连与白芍之类,还加了大黄。车前,也是狐疑之中不肯舍。因为妇人虽不痛泄厉害,却总有下血,腹又胀痛,便加了走力苦峻的酒大黄。陈公礼言,君为何不知,此妇人已厥阴,另有太阴,何不以仲景法救。你不听得见妇人腹中雷鸣吗。你们将人从少阴,治成了厥阴太阴,赶紧及时补救还来得急。肖讥,你的话我听得懂,你想用柴胡桂枝干姜合当归芍药散,可这哪里有寒热往来的证,腹中疞痛,哪里又有,她是腹胀不解,现在小便也见血,当是里有热故,我以黄连与大黄,另加车前,去了她的热,你看还血吗?
“书生之见,真是书生之见!人已虚至此,血以解病,已近将竭,赶快救阳。你只知一个柴胡桂枝干姜治厥阴吗?妇人,当以大量炮附子和干姜与炙草,再以血药并中温强壮,及伏龙肝,同救,再不温经暖肌,延误则将阴阳离决。”听到附子,张与肖面色大变,直叫荒唐。声言附子不过毒药,妇人何以吃得。陈公礼是个直肠子,这下反肠子打了结,觉得一阵胸闷,拉起妇人丈夫,苦苦而求,这一提着别人领子的急切,倒吓坏了别人。男人说,你们莫争,陈校长你是教书为主,看病不多,可能没有张先生肖先生他们经验足道,我看还是再喝几帖,我也听人说附子是个毒药,还是稳当些好。这一说,陈更无言,甚至生了几分厌恶,直觉得屋中病气弥漫,也觉得同行不待见自己,失了魂般的走出了门口。
他一直走到了孙家武馆,见到馆子门口停满了车,聚满了人。打听下来,是孙馆长遭人暗手点了死穴。此时武家各主正赶过来。孙馆长不容易被人暗算。陈公礼被风吹得清醒,感觉这是一出戏。兵头想请孙馆长出山,孙怕是自演受伤,或是真的受了暗算,以他的身手反擒小贼不在话下,但也顺势放出风声,说自己大伤,躲起来不更好。
兵荒马乱,各行险招。人情人事叵测。外人不知术家之斗,病人也不解医家之争。看似轻鸿的几笔处方,却关系人生性命。他也不打算再争,与张与肖,更是斗不过的。他们的背后还有繇翔、马璨一众,势力庞大。突然生了一丝恐惧与自问。恐的是真医之衰,惧的,是与张、肖所争怕是要引来麻烦,起码自己的那些学生,要想上个刊报怕要麻烦。那不妨自己办起来,可惜经费紧张。他这半生,都卡在钱上。不管是疗养院,还是自己现在的这个学校,钱都不足。疗养院更是难堪到出不起杂工的薪资倒闭了。现在学校,能省则省,副校长徐伟一直在卖自己的字画补贴学校,自己也尽量出诊,拿些诊金好给日常支出。自问的是,出路在何?
没几日,便传来了那妇人的死讯。张又找了马璨,马见妇人怎么已经是脉象沉滞,舌苔又厚又黄,于是就用了清化下焦的方法,加所谓和中开胃。给出了法半夏与厚朴,加猪苓、陈皮、大腹皮,茯苓、泽泻,以及川连与黄芩,而且也加了苏叶。用药倒不算杂乱,只是依然辨错了证,至少病重药偏。服下后,胸脘稍微舒畅了些,只是腹部好像更胀,这是虚胀,小便是下了,大便也稀稀拉拉。他是守了一个胃苓汤。因为见到苔厚黄,便没有用白术与官桂。第二日,又改方,胃苓的基础上,加了个苍术与白术,加了术类,因他自己也觉得需要用,不该限于黄苔。然后就是加香附,加郁金,加银花炭,加姜竹茹,用药比较杂。这一改动,妇人开始拉稀粪清水,原来还算成便,现在又泛酸,还夹着痰沫,这就让马璨不解了,而且妇人小便又短又少,不是已经用了理气与去痰以及清热解毒药吗,为了不过凉,还使的是银花炭,性当平和稳,怎么还伤了胃气的样子。否则也不会再见湿邪返上胃中与肺。
不得不邀繇翔出手。这是四人中的伯辈,马璨是仲序,张是叔分,肖是季弟。繇翔看到妇人病象危重,知是几位朋友看得失手,他对几位老朋友说,下虚上实,现在是结胸。众人一听,莫不惊。结胸是误治,大家都知道的常识。妇人头疼浑身麻痹,风湿已经侵满经络,所以本来细小沉的脉,现在是右诊脉浮而数,因为里太虚,外证解不去一直加重,左脉又亢数,出现了愈虚愈数,粗略一摸,就得个一百二三十下,血虚正气已两伤。腹疼,大小便下不去。繇翔说,莫慌。看这个肺气之候,是她胸满作吐的根本之因,大小便不通,是阳为湿遏,只需开了肺气,通畅州都便好,再给个养血祛风通经络的法子,标本兼顾起来,就好了的。众人佩服,大快称好。
拿了上好的浓墨与毫笔,写了方子。有薤白、橘红络、炒枳壳、法半夏、丝瓜络、栝楼仁、姜竹茹、桑寄生、甜苦杏仁各一二,加秦艽与苦桔梗,与茯苓。还叫人将自己药肆中的起阳膏药拿来几张,又亲自碾磨了一些木香粉,撒在膏药的黑心中,掀开妇人的衣服,一把贴在肚脐上。可能是用力有些生猛,本就痛不可近的腹部,又动气,妇人一声涌呕,旁人赶紧取来一只痰盂,妇人吐出许多臭水,又昏迷过去。药汤煎好,费了些功夫,撬开牙关灌了下去。
繇翔约了几人一起去茶馆。订的是雅馆上楼,不同于一般脚夫吃水晾汗的闹场集市。要了一厢。按辈次坐下,又叫来了一个穿了绣花碧鸡与蝴蝶的茶女陪坐。茶分在了几只“四参”盏里。四个碗上,分别写了大参、天色、常朝,还有后殿。因为和茶馆熟悉,叫老板找跑腿出去买了些西北食。煎白肠、血脏羹、粉羹。在苏州,西北食不好寻得。有西北兵头进了苏州,带了过来,才开市售卖。茶馆给四人上了蒸饼子和雪糕。繇翔说,妇人初病类湿温,热未外达甚多,但转了便泻,还有那个胃脘闷加身痛,心悸与肢麻,小便又不算利,你们用苦辛通降太多,虽然她暂时觉得舒服一时,但身病还是不时复作,后来周身又麻,大便又溏,而且拉不干净,也不想喝水,虽然口干又苦,舌上色黯不鲜,不亮,已是里瘀重,是有实证在。还有,妇人是有肝气郁结,气不能转枢,加一个时令客中里脘,那个湿浊化不掉,自然阳气伤的厉害,阳日薄,阴血不足,虚数,等我那剂药汤下去,妇人就会爽快。繇翔的起阳膏,众人亦不知配方。各人开始喝茶吃东西,夸赞繇翔的医术,茶馆里有人弹琴,于是繇翔又与众人漫聊乐曲。
讲起了凌波神与荔枝香。
其余几人不怎么爱乐。张执简爱书,肖诚书也如此,马璨研究围棋。都不听乐。繇翔先谈起凌波神。这是开元天宝的遗事。帝在东都,梦到一个女子,发髻高梳,广裳拖地,梦里对李隆基说,我是龙女,住在凌波池,虽在天边,但你的曲子我常听,是你的知音,也知道你是我的知音,现在就希望你为我写首曲子,算是我小龙女乞赐一曲。于是李隆基梦醒来,马上开写,写了一首凌波神。并且亲自在宫院的池水边开奏,用鼓与胡琴。当即池水就波涛汹起,有个神仙女子从波心里出来,与李隆基所梦一样。于是乐工马上记了谱子下来。但等到李隆基去世,后人再演奏时,原谱打歌,却召来的都是模样奇凌的鬼怪,令人汗背痉弛,于是凌波神也就被禁演。
荔枝香刚要说,几人便问,怕是与杨贵妃有关吧。繇翔说是。杨贵妃一次生日时,当时乐部写了新曲庆生日,但是在长生殿,大家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乐名。刚好荔枝就到了,香满一室,各州急递上进南海荔枝,太真妃一颗颗吃下,嘴流是蜜,曲子也就附和了荔枝香。后来荔枝香又被改写为几个版本,逐渐的就变成了大石尔调的泛指。繇翔说,也不知哪个才是真曲子了。
“都是入得耳的就好!”张执简放下他的常朝杯,继续,“这就像我们看病,重在变化,不守古方,像陈公礼泥在古人,还想用附子救人,真是笑话了。”陈公礼因为妇人一事,多有怀梗闷,学生们又竞相讨论国事,医事倒是少谈,这又气到了他。同学里因为争执立场,更有动起手来的,把人打伤,这又忙坏了嵘涛。
陈公礼知妇人病亡一事,是城中传来名医治死了人。当时便满是悲愤。“这帮人个个说理近玄,不近真功。”倒是嵘涛劝来,中医者阴阳以审,你没有能接手,虽是妇人去了,但也不必自责,权当妇人是个菩萨,唤起的是对正医的重视。“你倒是会想事情,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对的,对的,那妇人就是菩萨,以好让大家看看四大医的真正面目。”
那日茶馆聚会散去,四人便各自回家。第二日又碰面,诊得妇人寸关鼓指,一看便有肝胆大逆的势头,不时欲吐,又拉肚子,迷迷糊中问得妇人是口苦舌涩,繇翔赶紧撕去了起阳膏。只见肚脐周围一圈红泡,上如水痘欲破,妇人又央着起来要拉,却没等到扶起,拉了一床。丈夫对医说,越来越厉害,泄个不停。马璨先说,这怕是肝病了,得先实脾,以抑肝扶脾和胃镇逆为急治。于是几人合议一番,给了方。用的吴茱萸、川连这个左金的底子,一比六。还特地在方子中写,是川雅连,不是的话,效力大减少。再加葛根、法夏、炮姜炭,广陈皮、还要生香附与炒六曲,再有麸的枳壳与荆芥炭,还有炒丝瓜络,炒冬瓜子。这些药物杂在一起,若是陈公礼看到,将是要气得砸烂药炉子。要是他再听说,这是奉仲景之法,恐怕他就要打上一架子。
用下,脉愈数起来,近了每分钟一百四五。马璨说着,虚证多变,不需要担心。还说,昨日你家女主下的是酱油水色,是肝过旺盛导致脾阳的不振又虚陷了,肝脏刚,所以升发太过,导致了吐。倒是繇翔劝大家当心一点,也许是要专护胃气先了。难定下时,家中人又来叫繇翔回去,说是小公子突然发烧不退。繇翔便急赶了回。剩下三人,主了个方子,认为妇人本来平素有肝郁,加上湿温,要舒化,通和血络。也不太把繇翔的话放在心上。觉得这是个机会,治好了妇人,繇翔也就不会那么压着兄弟几个。
用了那么个炒柴胡与当归,加上好炙香附。桑寄生继续用着,像橘皮与炒枳壳也在,还加个了白蒺藜,理由是散风行血。要用苦辛来专门治肝。左金丸也合在方子中,为了升降,苏梗子再用。木瓜也在,为的是去那个风湿。还有法半夏与淡姜。各位写方都极近细致,钱分几多,符码落在药后尾巴,像极了板书所刻。
妇人一吃,便痢只增多,呕哕也是。当哕的厉害,汗则背洒出。嘴巴里又干又苦,就是不闹水喝,喝不下。小便解不出,脉是个滑脉。时又变化个弦紧。关尺以下的脉,总体上来讲,偏见了濡,也逐渐脉形都变了芤脉。这时三人起迷惑,知是精血大失,亡了命根子,还有那个舌苔越来越淡白,妇人讲话声音极低,发着郑声。不断说着自己的已经去世的妈妈在床边。让丈夫惊晃,抓着妇人的手,直叫幻觉幻觉,病好以后,带你去夜市,糖蜜糕、灌藕、时新果子、生花果、鱼鲜猪羊蹄肉随便你吃。也说,带三朵花点茶婆婆,敲响盏,掇头儿拍板,扑卖玉栅小球灯、奇巧玉栅屏风、捧灯球,这些到时任你玩耍。妇人边听边落下泪水,那么一气紧张,又吐起来,吐到狠时,只有哕鸣,大叫腹痛,胸口像把伞在收,不时撑开,难过极了。没过几辰,妇人是牙关发紧,大便直拉不止,带了许多血。
三人合着,想了这是血虚气郁,摄纳不及。虚风上犯了。要平虚风,觉得风平则不会有痉厥。
先写了煅牡蛎与花龙齿,加个桂枝与炒杭芍。九节菖蒲,还有熟枣仁,炙远志与水甘草,干地黄,土炒的于术炭,以及茯神与细川斛。最后,放了那么一点附片下去。妇人闻到药气大叫,不喝不喝,只觉得闻了胸中更闷更堵塞,药闻了之后吐个不停,于是肖诚书,从药囊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问主人家要鲜姜片,吩咐马上煮点水,与自己手上的一包东西一起吃了。手上东西,是打成了粉末的。有丁香,柿蒂,也合了人参,还有炒谷芽子,刀豆子,冬瓜子这些。肖诚书自得意这个改良。他的言说是,此药催涌,解胸中大痰块,遵行古法吐而解病,但吐总伤人,于是加了人参,还有利导胃肠药。又怕吐个不停,用上刀豆子来镇静安神,下气止呕。还有怕脱水,加了冬瓜子要护肾利尿,肾是管住纳回之气的,肖诚书觉得大吐是呼气,必要以配合吸回的纳归最为合用。自己取名了为“丁香柿蒂三子保吐海腴散”。他们对名称极其雕琢,用下雅名,搜罗文饰。就像女人用心卷了发缕,就生怕还忘配耳环,那是要出门便自感矮人三分。
妇人紧闭的牙关被撬起,是要她将粉末吞下,闻到姜汤时,喊着要喝枣水,声音也含糊,没等多喊几句,药粉就把吹到了嘴巴里。又被人拢上嘴巴,为了怕她吐出来,丈夫还听了医家的办法,用手捂了下去。妇人本是腹痛,两腿早已蜷缩,这下倒是拼命地蹬起来。张执简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腿。肖诚书满头是汗,将药囊收好起来。马璨因为出诊太久,没有吃东西,饿得有些头晕,心想事情结束,一起去个茶馆好了。可是男人的手尽管有力,还是感觉自己老婆吐的东西从指缝里渗透出来,流了手背。妇人直叫大冷,哀号粗涩,连吐了几口满沫的黄水,两手便抓在一起,眼睛直视众人。太阳穴道塌得发干,她自己擗了两下胸,手臂便屈着不再动。男人也不敢再捂嘴巴,妇人抖了几下,呃了一声大气,满屋子腐败味气,人就渐渐不再转动。
张执简一摸妇人后颈,僵硬如铁,再用手指凑近鼻孔,不见了气息,再掀开被子,搭指在足背,微微还有些跳,但也近无了。又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针丝,扯开了妇人的裤子,扎在肚脐下的五寸旁开两寸。气冲穴道松软如棉,针下几无阻止,只像扎进一个空球里。他知道,这是无救了。转头看看马璨与肖诚书,两人均是松着风领扣,样子有些邋遢。妇人的丈夫在给妇人抹着头发,喘着粗气,下巴的胡子上还挂着自己女人吐的秽物颗粒,外面是个卖卦的在喊着:“玉壶子玉星,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喊的大声,传进屋子里来。担着架子卖市食的香辣罐肺的也在喊,新街上提瓶与卖糖的公私营干融合,各有叫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