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1 ：希腊神话真是美丽而糊涂！
原创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早就购买了木心讲述的《文学回忆录》一直在那里静静放着，没有翻开过。昨天翻开来阅看，马上就被惊艳到了，非常漂亮的文字，穿透一切的功力，一字一字读得兴奋愉悦，咀嚼回味似乎还没有完全懂得确切的意思，但已急不可耐想和大家一起分享。
《文学回忆录》是1989年至1994年，木心先生在纽约为一群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后依据陈丹青先生当时的第一手五本听课笔记编成此书，共八十五讲，逾四十万字。
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木心说：唯物主义称始于劳动，唯心主义称始于性爱。都不然。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打败敌人，求生存，得延续，必有唱跳欢乐。久而久之，众声中和谐者，易牢记、易传播，久而久之，诗出。劳动是苦的，做爱是悄悄的，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
其次，对神的崇拜是初民的精神生活。开初是为祈求，求必出声，起先喃喃，后来高声，再后来高唱，即祷词。不能否定劳动号子的作用，但那是实用的。战歌，祷词，劳动号子，所有人类想要表述的一切都指向人类文学的起源——神话。
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的。
木心认为，希腊神话有一个史前期。当时的希腊人认为最初的最初，没有宇宙，有宇宙前，是一片混沌，无光，漆黑，类似于庄子说，一片混沌。
希腊人给混沌起名卡俄斯（Chaos）。卡俄斯不应该是单身汉，便使他有妻子，名诺克斯（Nox），生子，名厄瑞波斯（Erebus），意思是“黑暗”。儿子一长大就谋杀父亲，和母亲成夫妻。生了一双子女，一子曰光明，一子曰白昼。这两个子女也打倒其父，他们又有子，名厄洛斯（Eros），即“爱”的意思。
厄洛斯创造了地、海、草、花木，等等。“地”似乎更能干，它也会创造，做出了“天”，盖在自己身上，而且似乎就此做起爱来，也生子，又把厄洛斯推翻，在奥林匹斯山上造室，又生十二子，六子六女，名提坦族（Titans）。
如此代代弑父，结果凡是生了儿子，父亲就把儿子送进地狱，母亲急了，去教孩子们反抗父亲，推最小的一个名叫克洛诺斯（Cronus，又叫萨吞Saturn，意思是“时间”）的做领袖，又将父亲推倒。
木心说：这种史前期希腊神话，是否定之否定，是兽性的，动物性的。被忽略的“史前期”告诉我们，人性是如何来的：有兽性的前科。
怎么会有史前期的兽性？因为人性还未成熟前，都有兽性。神性，是人性的升华。
所以接下来，人性开始觉醒。厄洛斯布置起世界，草木，动物，由普罗米修斯兄弟以陶土作人，人的外形模仿神，由厄洛斯给予生命，雅典娜给予灵魂，普罗米修斯偷来火，以超越其他动物。
天神绝不肯给人类以火，普罗米修斯进入奥林匹斯山偷得火种，迅速飞下，人类即懂得如何用火，如何保存。
天神惩罚普罗米修斯，缚其于山顶，白天被鹰啄，伤口夜间生全，白天再被啄，夜再生，如此日日夜夜。
人类得火，能力益强，天上朱庇特不悦，创造一女人，潘多拉（Pandora），她与普罗米修斯之弟成夫妇，一日，风神墨丘利给一密匣，潘多拉好奇，趁丈夫不在，打开，飞出忧愁、疾病、灾难、悲伤、嫉妒……散布人间，潘多拉急关匣，只剩希望在内。墨丘利最后将希望郑重送给人类，以补不幸。
希腊神话把人类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黄铜时代、黑铁时代。金的时代不耕而获，无为而治，银的时代耕者有其食，铜的时代日子常感困苦，铁的时代纵欲作乱，失去信仰，同类相残，血染大地。
如此，朱庇特大发雷霆，以洪水淹没人类，只剩普罗米修斯兄弟。洪水退后，昔日的繁华城市，一片荒凉，忽闻空中有声音道：捡起你们母亲的骨，骨乃大地上的石块，以石掷地，男得男，女得女。于是，第二次人类复生。高兴欢乐，酒后，造爱，生子，名赫楞（Hellen，即“希腊”），再生多子，成阿且安（Achaean）等族。
中国的女娲造人，用泥，《圣经》中耶和华造亚当，也用泥，与希腊神话中的筑土抛石，人类先祖地域分隔，但都有十分相似的传说。
木心说：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比如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巴克斯（Bacchus)与阿里安。一日，朱庇特与人间美女希美尔（Semele)生的酒神巴克斯，见一娇艳美女阿里安(Ariadne），独自哭泣，因其情人在其睡时离去。巴克斯安慰她，阿里安笑，美极，巴克斯起爱，相爱，结婚，礼极盛，婚后阿里安死，巴克斯抛掷阿里安常戴之花冠于天际，变化成今天阿里安星座（北冕星座）。阿里安因情人走，知道巴克斯更好，巴克斯因阿里安死，更知其可贵。
木心说：中国神话，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太现实。神权、夫权、谁管谁，渗透神话，令人惧怕。希腊神话无为而治，自在自为。例如：
狄安娜（Diana），贞洁之神。一夜无云，巡于空，忽勒马止步，见一牧童熟睡。沐月光，美极。狄安娜动情，下降，细看，更美，倾嗅其息，有芳草气，得其体温，狄安娜动吻，少年恩底弥翁（Endymion）醒觉。翌晚，狄安娜复来，复吻少年，夜夜如此。起忧，如此久往，少年将老，于是狄安娜使少年永睡，使其永得爱。
维纳斯，风流，花样多。她的丈夫是铁匠，维纳斯爱上人间的阿多尼斯（Adonis）。阿多尼斯好猎，维纳斯不放心，劝其留，少年不听，终于在猎中受伤。维纳斯前往，途中被荆伤。及至，阿多尼斯已死。维纳斯哭，哀痛日深，求朱庇特众神。普鲁托允阿多尼斯复活六个月，与维纳斯相会，每年早春，阿多尼斯出见维纳斯，六月后返地狱。有人说阿多尼斯象征春天，维纳斯象征爱。
希腊神话真是美丽而糊涂！
木心说：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如俄狄浦斯的悲剧故事。俄狄浦斯乃国王与王后之子。神预言他将弑父，娶母。国王大惊，要侍臣携婴至山中杀。侍臣至林中，不忍杀之，弃之而返。
牧羊人闻婴儿啼哭，抱回，到科林斯（Corinth）。国王波吕玻斯（Polybus）正苦无子，见弃婴，喜爱，收养，取名俄狄浦斯（Oedipus），成长于科林斯国。长大遇一醉翁，告知其非科林斯国王的亲子，自外国来。问母，母支吾。问神巫，说：你将来弑父，娶母，国将大乱。你的命运无法逃避。俄狄浦斯悲伤，离国，流浪，发誓永不见父母。
流浪途中见车，车中有一老人，围兵驱赶俄狄浦斯，非常粗暴。俄狄浦斯与之争斗，并杀车中老人，不知这老人正是他亲生父亲，其时正微服出征。
到底比斯城，民间纷传国王在路中被杀。又传有妖怪，狮身，有翅，女人脸，名斯芬克斯（Sphinx），不做好事，蹲在路边，以谜语刁难路人，不能答，或错，便吃之，因地处要津，许多路人被吃。
俄狄浦斯看轻自己的生命，自告奋勇去除此害，并接受允诺，若事成即成为王。
斯芬克斯出谜：一动物，幼时四脚，长大时两脚，老了以后三脚。俄狄浦斯称，是人：幼时爬，大时走，老了拄杖。斯芬克斯大惊，逃，被俄狄浦斯推下山而死。回城凯旋，举国欢呼，俄狄浦斯成了国王，娶母成王后，生二子二女。
某年瘟疫流行，国将不国。每遇此灾，如古代中国一般，要下罪己诏，即国王自己出来认罪。其时有巫说，要逮到杀前君之凶手，正法，才能灭灾。最后查出凶手乃今之国王，最初带婴孩入山的侍臣，也承认孩子没死。
至此真相大白。皇后无颜活，自杀。俄狄浦斯大痛悔，自剜双眼，孤零零离皇宫，到处行乞。其女仍爱他，到林中唤父，随父同流亡。其时雷电交加，父劝女走，女复寻父，父不见，传为雷电击，下地狱，受永远的惩罚。
又如：维纳斯，爱神，喜见美丽真诚的人结合。有一女郎叫赫罗（Hero），美丽。父母献赫罗给维纳斯，进庙做女尼（希腊每神有庙）。庙孤立于海，仅老奶妈伴。赫罗一天天美丽，虽孤立于岛，美名远播。美少年林达（Leander），想见赫罗，赶来，正值赫罗在办维纳斯的祭礼。林达望之目眩神迷。维纳斯以儿子丘比特之箭射中二人，林达鼓起勇气向赫罗说话，赫罗也中箭，说：你说的，即是我想说的，若你爱我，晚上即来我居之塔。林达欣喜若狂，及夜临，入海游到岛上，赫罗执火炬迎候，相拥入塔。林达不舍离去，此后天天游到岛上，赫罗天天执火候。奶妈朦然不知。夏季过，希腊无秋，冬至，一日早晨，赫罗见风浪太大，劝林达不要回去，林达笑答，晚上一定来，结果晚上海浪更凶，林达不顾一切游向爱人，终被浪吞没。临死呼：“赫罗，我来了！”赫罗举着火炬彻夜等候，至晨，见林达尸，悲痛欲绝，跳入大海，拥抱着林达死去。这神话简单，然而动人。
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
木心认为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要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将宗教当做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当做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当做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扎在里面不容易出得来。
木心认为：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称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称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而且不在水里，却在天上，在奥林匹斯山上。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人类爱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类爱照镜子，舍不得离开自己。动物对镜子不感兴趣,只有人感兴趣。
木心说：早先初民的智能，以为风吹孩子，风就是父亲，以为火苗就是野兽，以己度人、度世界。早古人类的疑问，是自问自答，因无人回答，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此即神话之前的文学雏形。再早，是口传，好则留，坏则不留。到现代、近世，传播出版发达，却相反，坏的容易传播，好的不易流传。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