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上海文化俱乐部

占座间名流荟萃
在政协俱乐部时期,我亲眼见过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因此也深深铭记这段岁月。
从茂名南路搬迁至泰兴路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由于茂名路这边的迁出是限时限刻的,而原丽都花园的房屋已经破旧不堪,必须修缮后方能入驻,这就产生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差。文化俱乐部找了一个过渡的地方——当时上海最高层的标志性建筑国际饭店14楼的一个大厅作为临时餐厅。由于地方小人挤,当时餐厅内都是一张张十座以上的大桌子,往往三四拨人挤在一张桌子上用餐。
在这里,我曾经和著名京剧演员李玉茹女士在同桌吃饭。记得好像是一张椭圆形的餐桌,我父亲坐在一方,我母亲和我依次坐在左首,李玉茹和她的同伴坐在另一边。我一边听父母和她聊天,一边近距离观察这位名满菊坛的京剧坤旦的一颦一笑。我曾观赏过她演出的《十三妹》等名剧,李女士不仅唱做俱佳,而且扮相上乘,一上场就满台生风,令我倾倒。使我吃惊的是,在我对面的李女士尽管化了妆,依然掩盖不住像橘子皮一样、高低不平的一脸皮肤。回到家里,我大惑不解地向父亲问起这个问题。父亲告诉我,这是每一个演员所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戏曲演员,每次上台都要上很浓的妆,厚厚的粉底对皮肤的腐蚀十分严重,天长日久,凡是演员的脸都这样。
1960年底到1961年初寒假期间,我就读的中学组织学生下乡劳动。我下去次日就装拉肚子,不料却真住进了医院。这一下害苦了自己,一天只有五顿流汁,出院那天已经饿得两眼发绿。第二天,父母带我到俱乐部吃饭。我一口气吃了六碗半,这绝对是我这一生中吃得最饱的一顿。当时,茅盾先生的内弟、著名作家孔另境先生坐在邻桌。他见我如此贪食,不禁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我。孔先生和我父亲是好朋友,又是同乡,饭后他特地坐过来对父亲说,令郎年纪轻,饭量实在好,我看了真正眼热。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他前几天学堂里下乡劳动,昨天刚回来。孔先生大笑:作孽!作孽!(上海话可怜之意)
在文化俱乐部的餐厅卖品部,还有甲等高级香烟供应,通常是牡丹和凤凰两种牌子。由于香烟特别是高级香烟十分紧缺,俱乐部规定,只有会员本人亲自持会员证,才能一天限购一包。不少年纪较轻的会员每天下班后骑了自行车到俱乐部兜一圈,同熟人打个招呼,再买一包烟回家。我每次随父母去吃饭,都会看见一位很有名的电影演员和一位京剧花脸演员。届时,父亲就会笑着指指他们说,看,这二位又来了。其实父亲的烟瘾也是极大的,只是因为已年过七旬,出门需人搀扶,不好意思天天为买一包烟来俱乐部报到,对那些能骑自行车来买烟的朋友还是很眼热的。
由于上海是特大城市,各个行业的精英为数众多,文化俱乐部的中、西两个餐厅经常人头济济。尤其是休息日,往往一家子过来打牙祭,餐厅不免人满为患。于是每到星期天早上,这里的大门口就热闹非凡,都是提前来抢座位的人。当然,会员们往往是不会亲自来等开门的,来的大都是我这样年轻、灵敏度高的家属小辈。上午九点,俱乐部的大门一打开,等在门口已经好久的我们,立刻发挥学校体育课上百米赛跑的速度,冲进餐厅,占好座位。很快,餐厅就都坐满了。腿慢的或者后到的,只得等待第二批乃至第三批。
餐厅门外有一个休息室,可以容纳后来者坐在那里等候。于是,在休息室内等待用餐的,往往是没有人来帮他们抢座位的、上了年纪的会员。以当时文化俱乐部会员的格局而言,这个小小的休息室可以说是晚清和民国以来,各个时期、不同派别、各种行业的上层名流荟萃之所。我每次来都喜欢占对着门的座位坐,一边吃饭,一边听父亲介绍休息室中他熟悉的人物,欣赏着那近在咫尺的、一页页凝聚的“活历史”。有时候,那些人会走进来同父亲打招呼,在我眼前瞬间就化为真实。
在这里,父亲曾经让我向一位梳着老式发髻的不起眼的瘦小老太太鞠躬,然后告诉我,那是民国初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的夫人;又指着一位拄着拐杖却依然身板笔挺,不过走起路来却摇摇晃晃的须发皆白的老人说,这是冯玉祥部下、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张之江先生,他腿脚不利索的原因是长年行军时打绑腿,造成血脉不和所致。有一次,我看见一位胖胖的圆头圆脸的老人,穿一套纺绸衫裤,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着一根又长又黄的老象牙烟嘴,昂首站在门口。父亲看了一眼,说是当年和虞洽卿、黄金荣、杜月笙等人齐名的上海总商会会长王晓籁先生。此公有多位如夫人,数十位子女,绰号“多子王”。岁月虽逝,昔日大哥大风采依然尚存……而这众多人物在这里聚集,和我一样,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在餐厅里占一个吃饭的座位。
1961年(或1962年)暑假的一天下午,我早早地在西餐厅占了几个座位,美美地等待父母家人晚上一起来吃焗鸡面。这时,走进来一个人,是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先生。他在我邻桌刚坐下,就发现了沙发椅角落的一把折扇。他站起来,举着扇子,向餐厅内的客人高声问:这把扇子是谁的呀?那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和带着磁性的嗓音十分悦耳,不禁令人想起他经典配音之作——电影《王子复仇记》。喊了几声,见没人应答,他就说:“那我送到服务台去了”,然后就风度翩翩地往外走去,走出几步又快步折回,很有礼貌地对我说:“谢谢您,我的那个座位劳驾替我看一下,如果别的人来,就说已经有人了。”
1964年9月,一副手铐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涯。去时二十二,归来三十六。到八十年代末,我应邀参加一位报社同事的婚礼,再度去了那里。举目四望,已然沧海桑田,沈园非复旧池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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