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学角度谈大学语文注释
《汉字文化》2017年第14期
摘 要:注释可以分为教材注释和学术注释,各有不同目的,所以语文课文的注释和学术专著的注释应该有所不同。学术注释需要追踪学术前沿成果,不避繁复,可以提出自己的一家之言;语文教材注释则须遵循学界共识,尽量简明,以理解课文内容为限,并注意培养学生自己的注释能力。不注意这一区别,编著和批评两方面都会出偏差。
关键词:教材注释;学术注释;徐中玉教材;大学语文
徐中玉、齐森华主编的全日制高校通用教材《大学语文》(以下简称“徐编教材”)[注]是一本很有影响的教材,人们在充分肯定这本教材成绩的同时,也注意到存在的一些问题,其中很多文章都提及教材注释问题。本文特别注意到的是教材注释与一般学术论著的注释的区别,不注意这一区别,编著和批评两方面都会出偏差。下面先以一则批评为例进行分析。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21卷第3期(2003年5月)发表的范朝康文章《徐编<大学语文>(组编本)注释的几个问题》,其中提到“既望”一词的注释:
“既望 苏轼《前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徐编《大学语文》注释为'既望:十六日。望:农历每月十五日。’亦不够确切。望,是月相的一种,指月光满盈之时。望日这天,月亮从东方升上来时,太阳刚从西方落下去。望日于阴历小月是十五日,大月是十六日。七月是大月,七月的望日就应该是十六日。所以,七月既望指的是七月十七日。”
这就是没有注意学术注释与教材注释的区别。中国古书,辗转千年乃至数千年,层层辩驳注疏,情况何其复杂,这是学术注释应该注意到的。就“既望”一条,从学术注释而言,即使范先生所注亦不完全,因为学术界历来存在一月二分和一月四分的不同意见,如王国维的“生霸死霸考”就是主张四分的,按此说,则“既望”应该从阴历每月十五、十六日延续至二十二、二十三日。所以即使教材把“七月既望”注释为七月十六日,仍然是可以挑出“不够确切”处来的。
但是假如我们能意识到教材注释与学术注释的区别,那么问题就简化多了。查《辞海》“既望”条:“殷周以阴历每月十五、十六日至二十二、二十三日为既望。见王国维《观堂集林·生霸死霸考》。《书·召诰》:'惟二月既望。’后世以阴历每月十五日为望,十六日为既望。苏轼《前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辞源》“望”字条第七项义:“月圆之时。常指农历每月十五日。……《释名·释天》:'望,月满之名也。月大十六日,小十五日,日在东,月在西,日月相望,遥相望也。’”所注非常详尽,既指出后世一般看法,也略微介绍了学术界的某些观点。按教材注释不宜引进争论,当取人们约定俗成之意,那么“后世以阴历每月十五日为望”、“常指农历每月十五日”这两点便最值得重视,因此教材说“望”是农历每月十五也就并没有错。
那么教材注释是否一味从简就好呢?倒也不是,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当繁则繁,当简则简。涉及学术界讨论而尚无定论的,可以从简;学生接受过程可能会有障碍的,则不厌其烦。从这个原则出发,笔者以为“徐编教材”中的不少注释亦有考虑不周之处,下面仅以《逍遥游》一课的注释为例作些分析。
【怒】 教材注:“怒而飞:奋翅飞翔。怒:同'努’。一说怒即怒号,用力之意。”说“怒而飞”就是“奋翅飞翔”,大致没错,但是从学生接受角度看,还不够严谨,他们可能会理解为“怒”就是“奋翅”。严谨一些应该注为“奋(翅)飞翔”。“一说怒即怒号”,同样的问题,“怒”并不等于“怒号”,应该说“即'怒号’的'怒’”。
而“怒:同'努’”,对学生来说恐怕也没有增加什么知识,他们最多会认为“怒而飞”原来就是“努力地飞”呀。查《辞海》,“怒”的第三义项是:“形容气势强盛。如:怒马;怒涛;百花怒放。引申为奋发。《庄子·逍遥游》:'[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辞源》“怒”的第三义项是:“奋发。《庄子·逍遥游》:'(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都比教材注得严谨。
【天池】 教材未注,其实有必要注一下,因为在学生的地理知识中,“天池”是实有其名。查《辞海》“天池”条第一项:“指海。《庄子·逍遥游》:'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为,故曰天池。’”《辞源》“天池”条第一项:“寓言中所说的海。《庄子·逍遥游》:'南冥者,天池也。’”这就和长白山等地的天池区别清楚了。
【野马】 教材注:“指浮游的云雾。”把浮游的云雾比作野马,虽然十分形象,然而对于没有这方面经验的学生来说,恐怕还是难以理解。查《辞海》“野马”条第三义项:“指浮游的云气。《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成玄英疏:'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辞源》“野马”条第二义项:“田野间蒸腾浮游的水气。《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注:'野马者,游气也。’宋·沈括《梦溪笔谈》三'辨证’一:'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就把这个比喻的由来说清楚了。
【培风】 教材注:“培风:凭借风力。”没说明为什么,学生最多只能当作应试教育的一条标准答案来记。查《辞海》《词源》“培风”条,皆曰:“乘风。《庄子·逍遥游》:'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王念孙《读书杂志·庄子》:'培之言冯也……’”。“培之言冯也”,而“冯”是“凭”的通假字(“凭”繁体字为“憑”),这样,“培”与“凭”关系就清楚了。
【学鸠】 教材注:“学鸠:小斑鸠。学,一本作鸒(yù)。”说“学鸠”是“小斑鸠”,没有说清“学”的意思。说“学,一本作鸒”,可用于学术注释,对学生而言则未免节外生枝,多出一个不大有用的生僻字。况且,“鸒”即“寒鸦”,和鲲鹏南游季节也不符,所以尽管古书有此一说,亦以不提为宜。其实,查《辞海》,这里涉及一个重要得多的知识——
《辞海》“学习”条第一义项:“《礼记·月令》:'[季夏之月]鹰乃学习。’学,效;习,鸟频频飞起。指小鸟反复学飞。”“习”繁体字为“習”,“羽”在“日”上,会意为飞。不但解释了课文,连学生打小学一年级就遇到的“学”“习”二字的本意也终于讲明白了。
【蟪蛄】 教材注:“寒蝉,一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这也许是庄子时代人的观察,但并不是一个科学的认识,起码学生在中学已学过法布尔的《蝉》,教材不应停留于古人错误的认识。
《辞源》对此分寸把握得比较好,其“蟪蛄”条:“蝉的一种。黄绿色,翅有黑白条纹。雄虫腹部有发音器,夏末自早至暮鸣声不息。《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蝉”条则云:“于夏秋间出现……幼虫居土中,自化蛹至成虫,为期约二年。既为成虫,交尾后即死;雌者产卵后亦死,生命不过两三周。”既把握了事实,又让人领悟到古人误解的原因。
【六气】 教材注:“御六气之辩:驾御天气的变化。”等于是把“六气”解释为“天气”,不能让学生领悟所以然。当然,古书对于“六气”的解释也过于烦琐,不必向学生介绍,比较之下,《辞源》的解释还是相对合适的,其“六气”条第一义项:“天地四时之气。《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虽然仍没有说清“六气”者何,但以“四时”解“六气”,总算前进一步,让学生有了继续推想的可能。
笔者对以上诸解的分析,所据者均不超出《辞海》、《辞源》两种辞书,这其实体现了笔者对于教材注释的又一个看法。即教材是学生学习用书,注释也应该是学习内容之一,既如此,注释就不仅仅是介绍知识,也包含能力培养,也就是让学生知道如何进行注释,根据什么进行注释。不能说“徐编教材”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教材后面“附录”里的一篇“常用语文工具书简介”,应该就有这个目的。但是即使对于这篇文字,笔者也认为还值得商榷。因为“简介”中介绍的《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尔雅》、《甲骨文编》、《经籍纂诂》等等,主要适于学术研究,对学生而言恐怕难了点,况且这本教材面向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除外”的其他专业的大学生。按笔者个人多年持有的观点:小学生应该会用《新华字典》,中学生应该会用《汉语词典》,大学生应该会用《辞海》,如果涉及文言文,那么最多再加一部《辞源》也就差不多了。“简介”说:《辞源》是专收古代词语和文史知识以供研读古籍的古汉语辞书;《辞海》为综合性词典,重点放在各科词汇上,但由于古汉语资料未动,还是查检古词语的重要工具书——这就够了。不过笔者觉得这两部辞书还有一种好处,就是都讲求追本溯源(尤其是《辞源》),所以教材所选的古今经典文本常成为其释例的首选,如上面分析的各条注释,便皆以《庄子·逍遥游》为第一引文,好过我们的一些所谓教参。所以笔者主张编者、教师、学生都能把这两部辞书作为首选工具书,使编者与读者、教师与学生之间在同一平台相遇。同时也正是基于这一点,笔者认为“徐编教材”在进行注释时亦存在不足,且不说使用《甲骨文编》、《经籍纂诂》这类专业工具书,有时可能连《辞海》《辞源》的注释水准也没能达到。上面对《逍遥游》一课注释的分析已经可以看出这一点,下面试再从其他课文略举几例:
【陌上桑·缃绮】 教材注:“缃,杏黄色”。而《辞海》对“缃”的解释更为妥帖:“浅黄色。《释名·释采帛》:“缃,桑也,如桑叶初生之色也。”用于《陌上桑》一课,何其妥帖。
【陌上桑·鹿卢剑】 教材注:“鹿卢剑:指剑柄用玉制成辘轳形。鹿卢:即'辘轳’,井上汲水用的圆木滑轮。”这是把专用名词不恰当地拆开来注释了,其实“鹿卢剑”已成一种剑器的专名,《辞海》“鹿卢”条注:“古剑首以玉作鹿卢形为饰,名鹿卢剑。”
【送郭拱辰序】 课文题目的“序”字,教材不注,仅在课后“提示”中说:“这是一篇赠序文”。在学生的知识积累中,“序”当为序言,即介绍评述一部著作或一篇文章的文字。那么岂有孤零零一篇文字称序还拿来送人的?查《辞海》“序”,曰:序言,“后亦用作赠序体文章的名称”。再查“赠序”条,云:“文体名。古代送别各以诗文相赠,集帙而为之序的,称为赠序。……其后凡是惜别赠言的文章,不附于诗帙的也都叫赠序,内容多推重、赞许或勉励之辞。已和序的原意不尽相同。”把“序”这一种文体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对于理解课文内容亦有帮助(朱熹此序正是对郭拱辰的“推重、赞许或勉励之辞”)。
【钱·契刀】 梁实秋的《钱》,说钱这个东西,“或形如契刀”。教材注:“契刀:中国古代铜币,铸于春秋战国时期。”查《辞海》“契刀”条,注曰“即'栔刀’”。查《辞海》“栔刀”条,注曰:“中国古铜币名。王莽铸于居摄二年(公元七年)。刀上有'栔刀五百’四字,每枚值五铢钱五百,二十枚可兑黄金一斤。”并附图。教材所注恐怕是和春秋战国时的刀币混淆了。
这类例子笔者还可以找出很多,但是这丝毫也不意味说“徐编教材”不是一本好教材,恰恰相反,恐怕很多教师都有这样的体会,即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的教材反而不是很好教,有一点小问题的教材反倒更便于形成编者与读者之间、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一种探讨、研究的氛围。关键是这种多向的讨论、研究应该建立在一个便于操作而又为各方认同的理论平台,其中就包括尽量使用共同的辞书,如《辞海》《辞源》,这对于编者来说是一个太低的要求,教师备课也应该不难做到,稍难的是学生,但是随着电子版本辞书的普及,相信也将会迎刃而解。
[注]徐编教材指教育部高教司组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6月第一版。如今该教材虽已修订到第十版,但因讨论的缘起范朝康文所指为这一版本,故仍以此为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