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中国故事之——告别日本友人(上)

兔主席 20210613

前两天,与我一个认识十多年的日本朋友在北京相聚。他担任重要公职,即将离开中国回到日本。因为各自忙,因此与这个朋友是约了好些时间才算见上。

我们当年是在哈佛认识的。有许多共同经历。中日学生联谊、各种学校活动、一同到秘鲁远足,还有许多家庭聚会。

傅高义教授当年对我说,他觉得日本人的特征是,一旦交上了朋友,就十分忠诚,很可依赖,即便多年不联系,仍可维持很好的关系。

我有若干这样的日本朋友。与他们的友谊也都维持了很长时间。我与他们偶尔通信,在中国的话,就见面,交换对时局的看法。他们都会给我提供真诚的反馈。我觉得他们大多是比较“单纯”的(按照中国人的标准)。当然他们在日本并不具备代表性(大多是名校毕业的公务员)。

这位朋友在中国工作前前后后已经很多年。他拥有显赫的学历,乃精英中之精英。他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也学习汉语。他的一个小女儿生于中国。

在离开中国前,他还希望完成一些未尽的心愿。每个周末都带着家人到中国的大好河山和名胜古迹游玩。

而即将离开中国的他,似乎带着比刚来中国时更多的问题。这是一个越发看不懂、看不透的国家。

本文就记录了一些当时的聊天对话。既有他的反馈(不多),也有一些我介绍、解释中国的尝试。

1、他说,目前日本的公共舆论对中国非常负面,比前些年下降很多。他说,有九成日本人现在对中国有负面的感觉(unfavorable / negative feelings)。当然这可能是个夸张的说法。我问他日本人现在都关注什么问题,为何有负面看法。他说有很多的因素,现在日本很关心的是钓鱼岛(“尖阁列岛”)问题——近期中国海警船在钓鱼岛周边海域巡航的问题,引起了很大的关注。这是领土纷争问题,和地缘政治安全相关。再有就是核废排放时间里ZLJ用twitter转发网友对葛饰北斋浮世绘的再创造,称日本舆论对这种所谓的“战狼外交”很反感。他本人表示对这个行为不能理解,因为对维护中日关系没有任何帮助。

2、针对ZLJ转发twitter的事件,我说ZLJ代表的是一种观点,也是一种个人行为。政府内是有不同声音的,并非每个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我本人的意见都写在网文里(《西安游、中印“点火”、日本核污水及官方媒体/声音》;《西安游、中印“点火”、日本核污水及官方媒体/声音(二)》),我也认为应该把批评指向东电和政府,没有攻击日本传统的文化符号。这是不必要的扩大打击面,对中国外交并无帮助。我说不同人是有不同看法的。中国的政府/体制更不是一块死板,是有不同意见存在的。

3、我们还可以尝试去理解中国外交部的新闻司:它背负着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就是长期要和充满敌意的海外媒体打交道,解释中国。现在中国不断地受到外界批评,饱受偏见和恶意,这些做外事工作的人往往要在一线承担很大的压力,是“中国挨骂”的前线承载主体。他们似乎说什么都会被外界批评,肯定会很沮丧。同时,该如何界定其“工作成绩”呢?评估其讲话获得多少的外媒好话?目前看来非常困难:他们可能说什么都会被批评。那还不如适时予以反击。目前我们的方针一定是: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挨骂、忍着,处于被动地位,要在更多的时候出击,对外国的批评予以反击。新闻司一旦反击,就会发现很能受到国内观众的欢迎,有大量的人为其点赞。这种国内舆论的支持,变成了他们工作业绩的某种说明,会给他们更多的信心,更多的政治支持,鼓励他们继续这么做。慢慢的,“战狼外交”会占上风,直至外交/外宣与内宣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由国外受众为主变成了国内受众为主。他表示这是个很新鲜的看法,他之前没有这么想过。

4、他接着问我5月31日政治局会议里关于中国故事的讲话,和“战狼”会是什么关系,该如何理解。我说,首先我不可能代表官方观点,只能尝试去做一点推演。5月31日关于中国故事的会议/讲话肯定是积累了一段时间了,因为中国面临的舆论环境确实负面,影响到了我们的对外发展,领导人认为现在需要把对外宣传作为一个大事来抓,寻找系统性的解决方案了。不过,中国有个特色是“既要、又要”,“两手都要硬”,要同时满足多重目标,也就是:既要更加努力的讲好中国故事,又要在挨骂时适时予以坚决的反击。

5、我接着向他推演几种可能:

1)外事机构和官媒可能会重视对中国多维度的、全方位的、立体的正面宣传(讲中国故事属于“正面宣传”),外交语言上可能会比以前更加注意一些,但新闻司、《环球》这样的单位预计也不会就此放弃“战狼”——因为适时对批评进行正面反击这个诉求并没有变化。

2)在具体的操作中,两个目标是有可能存在冲突的,即战狼做的不好,反而会影响中国形象,会削弱中国故事。而这确实也是我接触的大多数外国人的反馈。而在具体执行时,尺度是很难把握的。也不太可能找到更具体、可参照的指引,往往需要一线人员去自己把握。这个分寸把握得稍微不好,就有可能出问题,即说中国故事付出的正面宣传努力被“战狼”所抵消。这个很难评估。

3)根据我自己的理解,除非引发特别重大的风波(比如说明确看出和哪个国家的关系确实变差了),问题显现了,共识出现了,确实需要进行某些调整,否则的话,一些小的、边际性的,重要性和因素不太容易评估的事件,是不容易导致大的调整。中国体制的特色是一方面有自我修正能力,但另一方面也是有一定的惯性的,纠正和调整也需要时间

6、我说现在的中国人和过去二十年前不同了,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日本的恶感下降了,二是从地缘政治角度,来自日本的不安全感下降了,对日本的关注度下降了(尽管时不时也还会有涉及日本的问题登上头条,譬如近期的蒋方舟事件),但这和日本的情况可能是相反的:即,日本对中国的厌恶感提升了,日本对中国的不安全感提升了,对中国的关注度也提升了。所以,现在的钓鱼岛问题,在日本舆论场里可能是个比在中国舆论场里更大的问题。

7、先说第一个问题,中国对日本的恶感是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1)这些年很多中国人到日本旅游,发现日本旅游环境和文化环境都不错,人也比较友善,这对改善中国人对日本的看法是有很大帮助的;

2)新一代年轻人受日本的动漫文化影响仍然非常大的(甚至大于70后80后);

3)日本与中国社会有相似之处,许多方面发展走在中国前面,中国觉得可以和日本学习很多(当然也有不少是负面经验教训);

4)中国对日本的“工匠精神”非常感兴趣,也在中国自身发现和培育这种文化(日本友人立即表示在中国多次听说过“工匠精神”这个提法);

5)日本的一些生活方式、文化品味、美学、“腔调”在中国的大城市“精英”里有相当一批追随者。(说得好听叫“知日”,说得不好听就是“哈日”、“精日”了);

6)中国要科技强国,对日本一些尖端科技的国际领先地位还是非常尊重的。7)毕竟离战争年代越来越远了。8)中国能力与地位提高了,对日本也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结了(以前可能觉得不如日本)。

8、第二个问题,中国现在对日本也不那么关注了。原因也多方面。

1)中国的经济及整体实力远远超过日本了;

2)对日本不那么依赖了;

3)日本经济停滞发展这么多年,觉得日本也不过如此;

4)看到了日本社会的种种问题和流弊;

5)觉得日本都算不上什么大的威胁,就是个好玩的地方;

6)中国正在成为世界大国,看的是美国,关心的是美国,日本在七八十年代也是这样的,不可能太关注中国,只会关注美国。

9、十多年前我在美国时,中日关系不仅仅是个焦点问题,还是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所以我在哈佛肯尼迪学院组织中日学生联谊和对话,帮助修复中日关系,在两国学生之间建立友谊。当时都有点破冰的感觉。我不知道现在的校园里是个什么情况,但感觉不太可能像十多年前那样紧张。傅高义教授前两年提笔写中日关系史时问过我的意见,我当时就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研究,不过可能已经不是当下中国知识界/社会最关心的问题了。

10、他认为,日本对中国的看法,受西方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很大,基本跟随西方看待中国。至少从媒体上观察是这样。日本舆论也普遍关注中国的“人权”问题,而在“人权”的定义和概念上也基本跟随西方。我说:日本本来是可以做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某种桥梁的,现在是日本不能影响西方社会对中国的看法,反倒是西方主导着日本对中国的看法。

11、我又问他在中国生活得如何,习惯与否,开心不开心。他说在中国生活非常得好。他晃了晃了手机,说在中国出门只要带一部手机就可以了,做什么都非常方便,回到日本就没有这种生活了。他的孩子们也非常适应中国的生活。但目前的情况是,中国的制度与社会太特殊了,和其他国家太不一样,来到这里住一段时间就明白了,但很难向外国解释。我说现在港台都有这个情况。在大陆呆过,再回去说大陆怎么怎么好,别人就觉得你有问题。得了大陆什么好处。立场有问题。美国也是,夸中国好的都可能和中国有利益关系,要么做生意的,要么是研究中国(或和中国学者共事)的学者。他们都被认为是立场有问题的panda-hugger。他说,日本对中国的舆论环境就是负面的,他如果回到他的体系(公职体系)去说中国好,别人也会认为他是panda-hugger:人家一方面不理解你在说什么,另一方面可能觉得你的立场有问题,所以,他回去后估计也很难说什么。(我想到,这都是在国际上述说中国故事的难点所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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