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的核心:为何虚构,如何虚构?

您的灵感来自哪里?

“您的灵感来自哪里?”经常有学生发出这样哀怨的疑问,语调听起来非常困惑,甚至带点怨恨,他们既想知道我如何获得灵感,也想弄明白为何自己灵感匮乏。

每每谈到这个问题,我内心都会隐隐不安。作家用想象力创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和逼真可信的情节,让这些人物走进读者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仔细想来其实有点可怕——

读者可能会因为虚构人物的离世而哭泣;可能会爱上一位在现实世界根本不存在的人。

想象力有错吗?

无论莎士比亚说得对不对,作家确实是离不开想象力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运用它。本章即要谈论这个问题:

为何要珍惜和培养你的想象力,以及如何加以运用。学生们往往不敢发挥想象力,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以现实生活为蓝本进行小说创作并没有错,不论是对现实生活进行微调(比如让某位精神失常的亲戚在虚构世界中免遭此劫),还是把现实生活完全推翻,或完全照搬,都是可行的。

作家还可以在创作中加入一部分的纯虚构元素,并把这部分按照“自传小说”的方式来写,与读者形成一种趣味互动,他们会饶有兴致地按照自己的认知来区分真实与虚构的成分,虽然往往无从分辨。

上述这些方法对小说创作都有帮助。可能正是由于我不反对以现实生活为蓝本进行小说创作,我的学生往往就把现实生活当成小说创作的唯一素材来源了,

他们作品中的点点滴滴都能找到真实原型。但我觉得,如果大量的创作都完全依托于现实生活,会使作者显得胆怯和保守。

在写作班上课时,我尽量避免让学生讨论作品的现实原型,这样我才有讲评的空间。

比如,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这位母亲很可怕”,而不用担心伤害到以母亲为原型进行创作的学生。

每当学生说“这是基于……”,我就会故意打断他们的讨论。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只有把创作素材当作虚构成分讨论,我才会觉得他们是在创作,才会觉得作品更贴近小说的本质属性。

当然,这个想法也可能是错误的。因此,为了使作品具有更强烈的小说特性,我鼓励学生凭空编造。

他们之所以更喜欢在创作时照搬现实生活,我觉得是因为不敢发挥想象力进行虚构,

或者说对于自己的想象力缺乏自信,而不是因为艺术创作原则要求他们这么做。

但我其实并不在意学生的作品是否照搬了现实生活,也无意知晓他们是否会在下一部作品中心甘情愿地采用虚构的方法,更不想探寻作品与现实生活的匹配度。

如果真以现实生活为蓝本进行创作,仅给母亲换个名字、在创作中带入她的样子还远远不够。

还要发挥想象力为人物设置一些细节,让他从现实中的人物原型里抽离出来,看起来不再像你的某个亲属。

谨记,你正在刻画的是小说里的角色,而不是该角色的人物原型。

假设人物原型叫露易丝,以她为蓝本虚构出来的人物叫芭贝特,那么作家要杜绝跟露易丝有关的元素,尽量忘却她在现实中的房子或朝天鼻。

运用想象力,给芭贝特设计出不一样的房子和鼻子,甚至让她做出露易丝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反而会为故事增光添彩。

这样一来,作家才能在创作中摆脱露易丝的束缚——写这个故事的目的既不是为了给她著书立说,也不是为了对她进行贬损,更不是为了加深对她的了解。

写作时要忠于叙事文学的内在规律,而不是被激发创作灵感的现实原型牵着鼻子走。

小说≠回忆录

小说和回忆录不能混为一谈,因为小说是虚构性的,虽然多少带点现实生活的影子,

但没有义务完全照搬现实生活,也无须精准再现诸如爷爷的过往、家族的悲剧、婚姻失败的缘由这类事实。

我认为虚构性元素的存在是为了满足故事发展的需要,而不是贴近现实生活,比如为了故事需要把爷爷写成坏人。

一切以故事为重,这对作家来说既是难得的机遇、快乐的源泉,也是一种挑战。这样写出的作品一定不会太差。另外,作品是会反映作者内心的真实想法的。

也就是说,如果作家在创作过程中足够坦诚、直面内心,作品反映的就是他潜意识里对爷爷最真实的想法——可能与家族神话中爷爷的形象相去甚远。

此外,现实生活中妈妈或爷爷的形象鲜活立体,如果事无巨细地展现可能得洋洋洒洒地写上二十卷,而一部小说中用于塑造人物的笔墨往往有限,

所以不论作家有多高的天分,写作目的是什么,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呈现出妈妈性格的复杂,因为她可能脾气古怪、令人抓狂,有点儿可爱还有点儿疯狂。

你的爷爷也是一样。身为作家,如果偶尔写写回忆录练笔,也许有可能全面再现某位亲属的生活。但若正儿八经地写回忆录则不难发现,虚构仍是不可或缺的。

突破安全区

尽管现实生活中能激发写作灵感的瞬间数不胜数,但光靠这些还无法写出完整的好作品。

想真正掌握小说创作的方法,就要习惯用自己的想象力填补现实生活的空白。

比如上文提到的那位会吹风笛的丈夫,如果没有想象力的加持,能写的可就不多了。回忆录作家也一样,最好能从现实生活中广泛寻找素材,不能只限于自己那点儿经历。

除非作家本人健康长寿且经历丰富,否则能利用的创作素材迟早会耗尽。小说创作不能过于依赖现实原型还有另一个原因——避免主题太过明确。

比如写到“爸爸出场”时马上想到“他就是专门来伤害我自尊的”,或者“没错,她这么问不就因为我是黑人吗”。

作家本人可能无从察觉,但在故事还毫无头绪时就把主题先定下来,对作家或是读者来说,都为时尚早。

要写出好作品,作家必须突破自我,创造机会让那些潜藏在心底的东西浮现出来。

好作品的创作不会一帆风顺,处于初稿阶段的新作品往往没有特别明确的主题,作家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写这些。但无须担心,主题是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清晰起来的。

发挥想象力进行虚构,凭空想象出在现实生活中并未发生的故事,这样才能锻炼小说写作能力。

仅把现实生活的真事换个名称就全盘照搬到写作中(比如把写作班更名为艺术班),并不能提升写作能力。

不妨先锁定陌生领域的一个层面作为写作目标,你在接下来的写作过程中会遇到突发情况及其暴露的问题,这会让你学到些新知识,而这些知识都是你以往未曾留意到的。

只有敢于探索未知才能写出好作品,这需要自我挣扎、自我突破、走出安全区。

我曾教过的一个男生一直不太懂得,故事需要由人物的行动和事件来推动,所以当他完成了一部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说时,我还以为他终于掌握了写小说的要义,并对此感到特别兴奋。

这部新作中确实含有一个重要事件,即主人公发现自己的秘密早已人尽皆知,此时他的情绪爆发,故事也达到了高潮。

后来听说这正是他真实生活的写照,我感到莫名的失落。尽管希望学生可以更多地发挥想象力进行虚构创作,但事实证明把现实生活原样照搬到小说里也没什么不妥。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想明白这种失落感的缘由——我以为那个高潮时刻是他虚构出来的,但事实上却是真实经历。

那个重要事件让我觉得深受感动并惊叹不已,但对他来说却稀松平常。

虽然现实生活给他提供了完善的故事范本,但是无法使他意识到自己在小说创作方面的欠缺和不足。

另一个女生则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困惑不安。如她所言,写来写去,所有作品的主人公都一个样——一位“犹豫不决”的年轻女士。

当她强迫自己用虚构方法写小说时,就必须塑造一些与自己不同的人物,并经历别样的困境。如此一来,她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想象力和代入感。

在此之前,她似乎总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来写小说,但当她开始反向操作,各种灵感纷至沓来。

事实上,她的新作看起来也很正常,并没有因为想象力太过丰富而显得古怪。

若不是对她的年龄和生活经历有所了解,我根本无从判断这些新作与她的真实生活有无关联。

与之前的作品一样,她的新作依然精妙细致、观察入微、感情充沛,但人物不再单一了。

她学会了如何将自己代入到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也许是一位比她年长的女士,也许是一位男士,抑或陷入某种从未经历过的窘境。

一旦打破现实生活的束缚,灵感就来了。

虚构是小说创作的核心技法

显而易见,虚构是小说创作的核心技法,既可以凭空虚构出人物和情节,也可以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稍作加工,对话、时间、天气等,都是可以虚构的元素。

虽然虚构已经是写小说的惯用手法,但我们还可以更自如、更多地运用它。小说创作之初往往是以现实生活为蓝本的,随后加上一些或真或假的元素。

但一开始就以虚构为蓝本,再以虚构为补充,也是完全可以的。就像我厨房座椅上的那只黄色小蜘蛛,它吐出丝线,悬挂在半空中织网。

作家也一样,大可以抛开现实生活,完全凭想象力进行创作,并坚信这足以支撑起一个故事,然后再逐渐填充细节。

不过,蜘蛛可能会掉下来——在我看来,这正是许多人无法接受完全凭借虚构进行小说创作的原因。

有些学生因此过度依赖现实生活,不敢放手一搏。单靠想象力可以完成一部长篇或短篇小说吗?想象力这么管用吗?答案是肯定的。

作家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好小说,其情节必然与作者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实现了某种共鸣。

人物及其行动可以虚构,但情感一定是真实的。我们之所以写作,就是因为生活中总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要么说不得,要么说不清。

而小说的事件和内容把这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以文字形式呈现了出来。

不论喜欢与否,每个人都会在生活中经历某些情感波动,这就是灵感的来源。

但由于这类情感有时来得过于强烈(诸如欲望、愤怒和恐惧),我们往往会把它们屏蔽掉,通过自我压抑的方式回归理性。

作家只有打开心扉直面情感的涌动,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虚构手法。

拥有足够强大的负面情绪承受力,以及足够强烈的自我剖析意愿,是激发想象力的前提。

如果作家不愿意剖析自我,就会顾左右而言他,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就是不写引爆冲突的主要事件。

实在不行,你可以试试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想要把内心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另一个感到恐慌、想有所保留。

然后转移后者的注意力,放松下来,这样前者就可以肆无忌惮、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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