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简单的旺堆
县城比内陆很小的一个镇子似乎还要小些,大体是安静的白色,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南边有个屠宰场,长着弯角,身强力健的牦牛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嘴巴,不能够呼吸,眼珠子凸出来,在它再也没力气挣扎的时候,刀子从它的耳后穿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色的血腥味。
旺堆经常从远处跑过来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他不言不语地看。
年轻的尼玛认识旺堆,两个人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尼玛从心里有些喜欢旺堆。
尼玛从旺堆长方形的脸上看到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尖上的牛。虽然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会对他笑笑,轻轻叫一声他的名字,就仿佛心不发出声就不愉快似的。
旺堆是英俊的,他的个子高高的,身体宽大整齐,但是他不像男人,他在与人对视的时候会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
尼玛叫一声“旺堆”,旺堆发现尼玛叫他,笑一笑,然后抬头看看天,看别处,瞬间就逃了许多地方似的,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在那些认识旺堆的人眼里,旺堆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欧珠还没有去远方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他说L:“从旺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流的是清水。”
旺堆不爱说话,似乎唯一的爱好便是看着别人忙碌。
看完一只完整的牦牛被剥皮肢解,黄昏到了,他通过两边是树的石头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死去的牦牛和旺堆并无关系,但是牦牛却被他收藏在心中了。
旺堆的心里收藏着许多死去的牦牛,一只收藏进去,另一只在心里就远了一些,虽然远了一些,只要他愿意让它们走近它们便走近。
也许那些死去的牦牛的灵魂都是属于旺堆的。
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水给了旺堆特别的心。从山上引下水来,让水不要流到不该流的地方,这是管水的旺堆的责任。
旺堆是被村子里的人派出来的管水人。旺堆的阿爸和阿妈早就死去了,他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的家破落得不成样子,最重要的是他种不好地,也没有办法管好羊群。派他到离村庄有些远的地方管水,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旺堆在山坡下的两间用石头垒成的房子里生活。
房子早就有了,墙面抹着白色的泥料。
旺堆看着墙的时候觉得墙太白了,太白了容易照见一些神秘的事物——他潜在的心理渴望一点生活气味,这样也许可以调和他水雾弥漫的心。
他从外面拾来牛粪,捣碎了拌上短麦秸秆,用手做成饼子贴在了墙上。几十片牛粪饼让墙更美气。向阳的山坡上也贴着许多牛粪饼,独立生活的旺堆需要那些牛粪饼烧火做饭。
旺堆的房子离树林很近,鸟儿飞来落在旺堆的房顶上,树上,唱歌飞跃。旺堆常常躺在树底下望着鸟儿出神,出神的时候,任凭可能是来自于太阳和高山的风卷着一些草屑和灰尘飘过他的身体。那样的时候,生命里流水的形状与声音,即使在旺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也会流进他的心里,发出汩汩的声音。
他会莫名地想念那些他管着的水,那些清清的水,流走了,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旺堆守着的那片天地,除了村庄和县城,还有田野和草场,田野和草场被看起来有些远的山抱在怀里,是会成长的图画。
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
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
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要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
在旺堆二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在西藏有许多个叫强巴的人中,有其中一个见到正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旺堆。
“旺堆,我来了,你不觉得所有的山都离你更近了一些吗?因为我的到来,你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你去上山吧,把水晶石找到了,女人也就离你不远了。”
“我觉得时间静止了,山却在成长。”旺堆轻轻地说,“水晶石和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听说心里简单的人,眼光也简单,这样的眼光会让你发现大的水晶石……你从山上采来水晶石可以卖给我,有了钱你就可以娶女人了。”
“女人,它们是大雁吧!”旺堆认真地望了望天说,“有谁愿意和我在一起守着水过日子呢?蓝蓝的天空也只不过有几朵白云飘,我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是守着水的旺堆啊!”
“要是你能变成白云啊,我什么都不用说了……听我的话,把你躺着的时间用到别处去,你就会有新发现!”
旺堆生命中那些死去后却仍然在虚无中鲜活的牦牛,常常进入他的梦境。
他梦到那些牦牛从雪山上走来,从草地里走来,聚集在他的面前,用眼睛和弯弯的角对着他,让他的心收紧了,以为是无意中发现了神秘事物的秘密要面临惩罚。
梦中他的眼睛望着别处,又盯向地面,地面上是被太阳晒得光滑的石头,那种在梦中的光滑温度让旺堆想要说话。旺堆几乎要哭了,他在梦里说:“我说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不能给你们路,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你们看,太阳正亮,太阳正亮……”
牦牛们在旺堆的梦里并不说话。
过了很久,那在梦中的一切似乎就像是心灵与时空,生命与万事万物的对峙。旺堆期待着那些牦牛消失,因为他心盛不了太多事物。后来没有办法,他想到了自己管的水。
那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向梦中的牦牛群。
旺堆说:“喝吧,这是属于你们的水,喝下它们就去吃草。”
那些牦牛低头喝水,然后离去,旺堆的梦也就醒了。
因为梦,生活也要发生改变。
因为那些梦并不是凭空而来,醒来的时候旺堆期待着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发生改变。虽然他仍然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强巴来了,让他去找水晶石,而且,水晶石与女人还有关系。
女人,女人……旺堆的心流出一股甜味的清水。
旺堆上山找水晶石的时候,山脚下草地上有许多野草花开了。
走过芳草地的时候,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旺堆的脑袋里本来没有什么想法,可是那些有灵气的花与草让旺堆有一些想法了。
他弯腰摘了一朵兰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花……”嘴里轻轻说出这个词,旺堆的心里便有了一朵花。尽管他抬头看山时,山还是棕色的,还是那样高。
一朵花敞开了生命,一股同时也吹着天空和白云的风,吹进了旺堆的心里,让他心情喜悦地想到了格桑。
不久前,旺堆在河边遇到放羊的格桑,当时格桑正蹲在地上撒尿。
格桑个头不高,扎着粗粗的辫子,大眼睛黑白分明地亮着,黑色的脸膛上有两片酡红,记录着太阳与高原的风景。
会唱歌的格桑,嗓子像清亮的河水。旺堆以前是听过她的歌的,那时候他觉得格桑就像一朵花儿。
如今他手捏鲜花的时候想到格桑,他觉得自己的心动了。
哦,一朵鲜花在地上撒尿。旺堆的心活泛起来,生命里有了那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在天高地广的高原上,格桑看到旺堆,站起身来笑着说:“水里的石头是湿的,地上的石头是干的,所以啊,我要这些地上的石头也变成湿的。”
哦,格桑多么好,她竟然说出这样调皮的话。
旺堆笑了,他走过去,好像是有意看了看那片被格桑尿湿的地,然后说:“我看到了……地湿了,地上的石头也湿了。”
“你的心会不会也湿了呢?”格桑咯咯地笑着,用带风情的眼盯着旺堆。
旺堆逃开了格桑的目光,去河边洗脸,也许是水给他带来了想法,激活了他简单的心,于是他说:“你看,我也湿了。”
旺堆的话让格桑笑弯了腰,看她笑过了,旺堆觉着自己也该走了。
本来旺堆只是想要用河水洗洗脸,并没有想到要碰上格桑啊。不过格桑蹲在地上撒尿的形象却存在他的心里了。
旺堆转身走掉的时候,身后的格桑叫他:“旺堆……”
旺堆并没有回头。
格桑在叫他,可是,他一回头,那声音就消失了啊。
也许旺堆真的是不开窍的旺堆,也许爱需要一个人的世界发生改变才能正式开始。
强巴来了,给他指了一条路。
寻找水晶石的旺堆,站在山上的旺堆想起格桑,他看着一重接一重的山,和望不尽的蓝天,觉得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女人了,这样的渴望一直潜藏在他的生命中。
在旺堆简单的心里,在他生命里的风景,不管是梦还是现实,都取代不了一个女人。格桑,格桑,撒尿的格桑啊,你就像会落雨的云天啊……
旺堆把找来的水晶石送到强巴手里,强巴的眼睛在放光。
他说:“在我想到钞票的时候我跳开众人的影子想到了你。我想啊,旺堆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水晶石,在所有寻找水晶石的人当中,你找到的水晶石是最好的也是最大的。你发现了水晶石,我发现了发现水晶石的人……旺堆,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么大的水晶石的呢?”
“我在石头里闻到了花的香味,那是水晶的香味;我在心里想到了格桑,我觉得水晶石的心也想她,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就找到了。”
强巴看着认真的旺堆,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旺堆啊,格桑可是和尼玛订了婚的啊,不过,你要是找到更好的水晶石,格桑也许会变成你的格桑呢。”
“格桑如果不能变成我的格桑的话,我想我可能再也发现不了水晶石了。”
“为了你能找到更大的水晶石,我愿意美丽的格桑变成你的格桑。去吧旺堆,去对格桑说,要是她的心里也有你,那个姑娘啊我看与你是配的。”
旺堆找到放羊的格桑说:“一个用刀的男人,我觉得应该找石头结婚;尼玛虽然看上去也不错,可是,格桑啊,我在寻找水晶的时候想着你,你就是花儿……”
格桑笑了,她说:“是吗?我以为你的心里没有我呢……可是我的阿妈说,一个用刀子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缺少肉吃的。”
“尼玛杀死的牛都盛在我的心里呢,我用我管的水洗净了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有时候我想啊,这个世界应该像水里的石头那样光滑才理想。我们为什么要吃肉呢?我从来就不想吃肉的啊!”
“哦……虽然我不喜欢尼玛身上的腥气味,可是我的阿妈她喜欢,我是阿妈的女儿啊!”
旺堆抬头看天,然后又看着格桑,他说:“假如你尿湿的石头不会干的话,我想你阿妈的主意也就有可能不会变了,可是我想那天湿了的石头现在已经干了吧!这个世界上,如果人的心需要改变的话,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吗?”
“我是喜欢你的眼睛的,旺堆,你的眼睛里有清水,我想我是一只需要清水的羊,可是那天我怎么没有发现清水里有我的影子呢?”
“那天湿掉的石头只是一般的石头吧,我发现水晶的时候透过水晶才看到了你。”
旺堆有意地去找格桑说过几次话,后来格桑把羊赶到旺堆的住处了。
格桑说:“旺堆啊,你一个人住在这片山坡下的树林里,可是连院子也没有,如果我的羊跑了怎么办?”
“以前我没有想到女人是需要一个院子的,我想要是你肯嫁给我,山上的石头都会跑过来变成院墙。”
“你不怕尼玛的刀吗?在外人的眼里,你可不是他的对手啊!”
“我心里的水是刀子扎不透的……格桑啊,只要你愿意,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弄来的,强巴说水晶石可以变成许多东西。”
“是吗,旺堆,我阿妈说,我们女人是靠耳朵活着的,以前我听人说你是不爱说话的石头,要是我嫁给你,你会永远像今天这样给我说话吗?”
“就是我不说,我心里的那些水也会通过我的眼睛说话吧,你的耳朵听不到,难道心眼也看不到吗?”
“要是我的阿妈不同意,尼玛他也不同意,我们该怎么办?”
“旺堆同意了,格桑同意了,别人不同意也是没有关系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人接吻——鸟儿的唱声有了变化,格桑走了以后,旺堆发现了这一点。
把山上的石头滚下来,一块接一块,然后旺堆把石头搬到家里来,垒成院墙。
院墙有半人高,找来木头,然后用铁丝做成门,门关上,格桑的羊走进去就不会跑丢了。
旺堆和格桑在房子里。
尼玛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刀子,他用石头打破了旺堆的头。
旺堆的血流出来,他用手捂着流血的头说:“要是我的血像河里的水,流得多一点也没有关系。”
“要是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水,你就不会和我的女人在一起了。”
“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吗?我的心里开了花,格桑就是最美的一朵啊!”
尼玛抽出烟来点着说:“旺堆,不要以为杀牛的人心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这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我是想你才来找你的……”
格桑抱着旺堆对尼玛说:“旺堆的头破了,你该走了……你走啊!”
尼玛吐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旺堆是简单的,我也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以后我会实现的。”
冬天快来的时候,大雁与黄鸭飞来了。
这个时候的格桑变成了大肚子。
旺堆与格桑结婚了,旺堆想去看看那些从远方飞来的鸟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格桑哭了,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
尼玛来过了,他和另一个女人订了婚,可是他还记着自己的想法,心里想的还是旺堆与格桑。他并不想怎么样,可是他想要弄出一点事情来心里才舒服。
那些被他杀死的牦牛用皮和骨肉让尼玛有了这样糊涂的想法吗?
尼玛想得到格桑,他得到了格桑。
他对格桑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虽然你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是我告诉你格桑,我这样做就是想让你觉得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旺堆一起让你怀上的。”
旺堆手拿治水的铁锹去找尼玛。
旺堆的铁锹砍在了尼玛的胳膊上。
尼玛脱掉衣服对旺堆说:“看,血流出来了。”
旺堆说:“我很久没有梦到那些被你杀死的牦牛了,我的心里早就敞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牦牛都从那个洞里走出去了,因为我有了院子和女人。”
旺堆要走,尼玛拉住了他,他拿出酒来,两个男人坐下来喝酒。
“旺堆……”
“说吧!”
“你看着我杀牛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看着自己。你有了格桑就不看我杀牛了,我发现自己也丢了。我想啊,我的灵魂也被你带走了吧,可是我知道,我活着,现在,我想让你叫我一声'朋友’。”
旺堆那天晚上叫了,回去的路上还有一丝后悔,他想到格桑,觉得自己不该跟尼玛在一起喝酒,更不该叫他“朋友”。
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尼玛用杀牛的刀杀死了自己。
旺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远远听到大雁与黄鸭的叫声,浑厚又透明,在那声音里,雪山和草地上的牦牛正在低头吃草。
目光转向县城的方向,那小县城在雪中像面镜子,仿佛照见了照样安静的一切。
终究,人是要在现实里有些改变的……
这小说,尼玛和旺堆都不是常人……他们那样特别,是有可能的……
因为,这是我想象中的一种真实。
他们的存在,与西藏,与他们的内心和精神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