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样本||柯寅:针眼里的黄昏(组诗)
作 者 简 介
zuozhejianjie
柯寅,职业医生,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出版诗集《月亮背后的天空》。《世界诗人》签约诗人。发表文学作品300余篇(首)。获诗歌奖十余次,作品多次入选各种诗歌选集。
针眼里的黄昏(组诗)
文/柯寅
针眼里的黄昏
他已经住院一个月了
用一个月,他过完了一辈子
一辈子就是从起病到卧床的缩写
每天,护士轮流给她扎针
向他展示时光是如何将时光磨灭
一拨又一拨的阳光进入针眼
与年老的血液相互取暖
相互辨认彼此的诚意
身体上布满陈旧的伤口
他用伤口愈合了全部的日子
愈合了与这个世间的貌合神离
所有的针眼都在第二天发青
就像他犯过的错误
总在第二次让他警醒
让他感到不再从容
如此他用沉默表示接收
表示一天下来,黄昏才是最终的美好
如此他与夕阳总隔着一轮喘息
从床头到床尾其实有一定难度
他甚至为他的健康翻个身
都感到力不从心,不如干脆躺下来
设法与输液的滴速合合拍
人在人世
早晨出门,天空无云
无云的天空将人世压低
母亲得了肺炎
得了肺炎就是肺里结了一朵云
这朵云将它的影子投射到高处
于是人世终究有一场明净的雨
母亲走在我的身边
让我给她指路
我说这里出医院的大门
许多人出去了不再进来
这是十字路口,人来车往
走过去还可以退回来
这儿已经有高楼大厦
楼房站在两边像防波提
企图防住街道像人肚一样的膨胀
防止吃饱的人将饥饿丢出堤坝
这儿峰回路转,繁复多变
和她熟悉的田野隔着陌生相望
小时候我常常走在母亲身边
就像现在这样,沾着母亲的人间
那时候天空有很高的云
云里有一个镜子照着下面
人在人世说话走路做事
天空将云层叠成另一个人世
房门内外
打开门,有人等我
隔一扇门就隔一场风雨
好比你病了
我的治疗只是一种关注
我不能替你关上一层层老茧
关上切开的深邃刀口
我狭窄的目光照不透你的遥远
其实过去的永远只在门外徘徊
你遇见我也许只是遇见了空虚
遇见了故园的一片干草地
我会换一种模式
像那扇门一样不随意开关
服从宿命的安排
服从从幼年到老年的轻易更迭
也服从透支健康的打击
服从一颗肿瘤死缠烂打般的讽喻
我还能有什么花样翻新一生
我只在关门和开门的瞬间
看见一些带菌的空气
在四周无色无味的飘荡
摸日子
他无意中伸出手
摸了摸日子的厚度
还够他看几次日出
做几次无关紧要的梦
亲人们围坐在周边
说王二的老婆在半夜回家时
被车撞了,不到四十岁
这意思是说
七十多岁得癌症并不很冤
活得基本够本
他又摸了摸额头
儿女成群,他们将他的世界
分成许多个世界
留下一些空荡荡的门楣
吃着他们精心准备的早餐
穿着新买的内衣
他一辈子都为一件新的衣服犹豫
他摸了摸干瘪苍白的嘴巴
舌头已经虚弱舔不满嘴唇
来看他的人送来的食品
快装满半间房
它们挤在一起看着他
有许多他从未吃过
能够吃掉的是食品
吃不到的可能是祭品
他后来摸了摸骨头
骨头的形状还没变
它们曾经一点点长大长粗
陪他日出和日落
陪他天南海北细水长流
最后还替他
留住尘土
他最后摸了摸日子
不想区分早晨和黄昏
扶我起来,他说
我想看看窗外到底有什么
为什么总有一个陌生的影子
被风吹进吹出
路过癌病房
病床上躺着过去的疾病
以及形容枯槁的日子和颜色
我路过的时候
风正好透过门缝吹出病房
我与剧痛的癌细胞打了一个照面
当所有的疼痛都集中于一点的时候
癌细胞会喘着气排队等候
等待一场严肃的检测
我最终会迟到而且沮丧
并将自己变成一个局外人
疾病的过去是赊欠的陈年账单
有时候疾病无法过去
无法翻身坐起看看苍茫的来路
病床似乎永远那么结实
可以承重五颜六色的结局
可以看见癌细胞像蒲公英种子
风一吹就装饰了天空
并最终沉默了智慧的大地
人间有的是日子供人思考
疾病会与自己猝不及防的告别
将一个巨大的人间缩小到油镜头下
在那里还原言语和行动的真实
还原一些药物的副效应
日子仍然派生着日子
只是多了些具体的症状
健康是疾病的另一种可能
黄昏下山后
光荣还在天上
街道怀胎十月生出许多嘈杂
夜晚藏起她的巨大
从四百倍的显微镜下
看见蓝色背景下的粉红杆菌
看见结核和肿瘤共有的苦难
夜色躲在窗外一张变形的脸
咳嗽溢出窗户
将夜色咳破
我只是路过蓝色背景的边缘
结核杆菌开出粉红的条形小花
装饰了右肺的山坡
不见天日也能姹紫嫣红
常常在半夜被咳嗽叫醒
很深的夜晚遗失了方向感
抗菌素行走在夜的空洞
行走在疾病围成的房子周围
该起床去看看白天入院的病人
他吸了60多年的烟
将一生吸得进退两难
如果我还健康
还拥有一粒米的甜蜜
还能够看护疾病和健康的界限
在疾病和健康之间
化一层较浓的妆
疾病是健康的一种附加
而健康是疾病的另一种可能
时间是一名医生
人流和车流交叉流淌
空隙里遛着时间
时间总与太忙的人走在一起
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苏醒
像个流浪的野猫
在拐弯处不动声色
那一天你去看医生
医生的眼镜里闪烁着病因
你都痛苦了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的时间都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它们还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吗
医生寸关尺上的三个指头
难以把握你的前半生
对于生活来说
痛苦常常太真实太浪费时间
多年前你离开村庄
感觉时间会趴在某个角落等
等野心勃勃的人回心转意
你愤然离去头也不回
踩坏了时间的门槛
这么多年你看了好多医生
唯独忘记了时间也是一名医生
能给世间所有的人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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