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大地一直很美 》
《湖南文学》2019年第4期|傅菲:大地一直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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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4期 | 傅菲 2019年04月16日08:52
此时明月
山里的月亮更扁平更低矮。我把茶桌端到院子里,用清早拎来的山泉水,一个人烧茶喝。茶是老秋茶,喝起来糙糙的,涩涩的,秋燥似的。前些日子,在深山一个岩石壁,发现细细泉水渗透出来,我掬了一口,甜甜的,清洌。我带了钢钎、粪箕,在石壁下,开凿一个凹穴,埋下一个水缸,用黄泥夯实,用竹管连竹管,把水引到水缸里。每天早上,我提一个铁桶,走四里山路,拎水回家喝。我不是说,山泉水比自来水要甜美多少,而是我喜欢去打水走在山路的感觉。山路两边有细竹、杂木林,也有毛竹林、茶地,有很多野花开放。比我更早到达深山的是鸟。或许,鸟一直居住在深山,深居简出,觅食,筑巢,求偶,交配,孵卵,喂稚,唱歌,跳舞,做平凡夫妻,过独自欢娱的小日子。拎水,也成了我每天清晨可以进山的理由。这样,我有理由把山林视作我生活区域的一部分,山林每一个细部也与我息息相关。整个大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锁了门,关了窗,只把完整的苍穹留下来。月亮在太阳没下山时,晃悠悠来了。深秋,夜色来得快,月亮也快,我吃了晚饭,月亮滚过了屋顶。日子短,做不了什么事,只适合午睡,翻几页书,去山地转两圈。夜长,作为一个不再做梦的人,在天空底下,自己和自己对盅喝茶,自己和自己说话,对于这片山野来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人通过低语,和山野彼此呼应。
日子比想象之中更丰富,更细腻。一个人,事实上,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在一个山坳里用锄头挖一条便道,坐在隐蔽处看一棵树一天有几只鸟停下来歇息,数一数一个水洼里有多少鱼在游来游去。我喝了一盅茶,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差不多花费了半个小时。我查勘了新种的蔬菜,和初春种下的樱桃树、杨梅树、橘子树、桃树、梨树。樱桃树死了三十七棵,只活了八棵,死了的樱桃树吧吧吧地断肢。梨树全活了。杨梅活了七棵,死了一棵。桃树活了十七棵,死了八棵。橘子树全活了。我在笔记本上,把这几个数字登记了。我理想的生活,就是种树种菜,烧饭吃饭,读书睡觉,其他什么也不干。可我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月色冷冷,我感到月亮踩着我肩膀在走路。它从深海里,像个不明飞行物,全身发光,跃出海面,来到一个更大更广阔的海里。海水的阴寒浸透到了我的院子里,也浸透到我脸上。
来山中一年多了,我习惯了干一些与实际生活毫不相关的事情,习惯了磨磨蹭蹭的生活。把两锅炒好的茶叶摊在笸箩里,我用了半天时间把炒黑的茶叶捡出来。翻晒干了的黄豆,我也一粒粒地捡过去,把变形干瘪的豆子扔掉。蹲在菜地里拔草,一个上午可以拔三垄。一个水缸,养了几条鱼,半个月洗一次,洗一次得花半天。我乐此不疲。生活需要耐性,接受繁琐的日常生活,会使人谦卑,也会使人活得不盲目,不烦躁。我泡茶也如此。我把八个茶盅摆起来,用开水烫一遍,把茶桌抹一遍,也摆了四条椅子。似乎我在等另外三个人来喝茶。似乎我的面前就坐了三个人。我知道,在一个深秋月圆之夜,我多余的生活部分有了虚无的形式感。秋虫在清冷地叫,在绿化带里,在屋子的墙角里。嘁,嘁,嘁。我听不出是什么虫子叫,也可能是好几种虫子在叫,只不过,嘁,嘁,嘁,更清脆一些,更悠长一些。听起来像是油蛉,也像是捉织。每天,路灯下,死很多虫蛾。虫蛾翅翼白白的,透明,头大,身子小如米粒,在灯罩四周噗噗飞闪,不一会儿落下,死了,看起来像飞蚁。嘁。嘁。嘁。很是孤怜。这肯定是一种十分瘦小的昆虫叫出来的,嘁,嘁,嘁,带有夸张的恐惧,让人想把它捧在手心里。
山峦有了神秘的色彩,黑魆魆的,但轮廓分明,朗朗月色塌在山里,像皱纹塌在额头里。山间的色块,在月色变得凝固了,一团白,一团黑,一团灰白,以至于我无法辨清色块里,到底是些什么植物。几个小山冈,堆在山下,是馒头的形状,有几株突兀而出的落叶树,苍劲而古老。——呱——呱——呱,秋雁向南,从山下村舍的方向,往山脊飞来。还没看见大雁,我就听见雁叫声了,从屋后传来,一阵阵。武夷山南麓,一年有两个季节可以在晚间听到雁声,暮春和深秋,向北和向南。秋雁是一种思乡的鸟儿。古人写离别写归途写思君,秋雁是极好的意象。李颀《送魏万之京》说:“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王湾《次北固山下》写:“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韦应物《夕次盱眙县》写:“人归山廓暗,雁下芦洲白。”
师旷在《禽经》云∶以水言,自北而南。以山言,自南而北。张并音雁。冬则适南,集于水干,故字从干;春则向北,集于山岸,故字从者曰鸿。鸿,大也。多集江渚,故从江。梵书谓之僧娑。
雁把人分出了南与北,分出了故乡和异乡。
此刻,大雁正从我头顶上压过。它们的翅膀压过我的头顶。它们的叫声压过我的头顶。它们翅膀扇起的大风压过我的头顶。它们驮着月亮飞翔。它们驮着天空飞翔。它们驮着我的情人飞翔。它们驮着我的故乡和异乡飞翔。那是一群马,在奔跑,扬起鬃毛,和月光融为一体。马群在奔跑,群山跟着奔跑,月亮跟着奔跑,南浦溪跟着奔跑。奔跑的时候,卷起一阵阵风,吹起山冈上的树叶窸窸窣窣作响,吹起月光银铃般叮叮当当作响,吹起我的头发荇草一样随水漂流。马蹄声一路敲打虚掩的门,哒哒哒哒,溅起的灰尘化为繁星闪烁。
院子里,有很多蝙蝠在翻飞,上上下下。像一叶叶海浪中的帆。苍穹,漫天的星星有了清辉。康德曾说,有两种东西需要我们始终仰望,那就是我们头顶的苍穹和内心的道德律。事实上,常常仰望苍穹的人,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必然知道自己的渺小。高远的苍穹,是一个神秘的庙宇,那里有巍峨的楼阁穹顶,质朴华美的浩瀚彩云,星宿是一群群进进出出的僧侣。僧侣穿起宽大的布袍,面目如山峦般肃穆仁慈。马群忘记了奔跑,回到了马厩,啃食青草。星光在吹拂,吹拂旷远的过去,也吹拂亘古的银河,也吹拂坐在月下独自喝茶的人。大地安静了下来。在武夷山南麓,一粒豌豆大的山谷里,我觉得我是一个坐在祭坛面前的人。我简陋屋舍里的灯光,尚未点起,灯油还在灯盏里晶莹,像一个处女。我心里回荡起《琵琶语》,叮哒叮,哒叮叮叮叮哒哒……我突然爱上了这种拙朴的乐器,爱上了四根绷紧的弦和一个音腔——它和深秋之夜,形成回环往复的共鸣。
月色或许是最轻的一种音乐。霜花一样轻。流水一样轻。乐声在山间起伏流淌。白光光。环绕。也或许是最重的一种音乐,铁一样乌黑发亮,沉在内心,会在多年之后长满锈迹。我曾听过这样的音乐,在一个冬日的窗前。但不是月色,而是碎雪。窗外是一棵枯芭蕉,我坐在一个人的身边。我们都没有拉亮房间里的灯。我看着这个人,一直看着这个人。这个人也如此看着我。看着看着,我把这个人看进了心里去,居住了下来。我丝毫不怀疑,居住下来的人会永生。永生的人,会出现在月下,踱步,低语。碎雪扑簌簌响了起来,时轻时重,像不磨灭的时间钟声。
而又有几人,听过月色之音呢?明月照耀所有的山冈,也照耀所有的窗前。月迹朗朗。沟渠里,瓦楞上,摇动的苦竹林,渐渐隐没的砂石路,月色一层层铺上来。但寂静无声。
茶凉九次。月色厚了九层。我把一张纸,折起来,用小刀裁两半。再折两半,再裁。折了多少个两半呢?记不清楚。纸成了无数个四方格的纸屑。每个纸屑里,都有一个或两个字。每个字都没有具体的指向,仅仅是字。这些字,在茶热时,按行,排列在一张白纸上,带着温度和指纹。现在,它们泡在冷冷的茶汁里,碳素墨水洇开,像一张看不清的脸。月色落在脸上,很快便凝固了。
把茶汁和泡烂的茶叶,倒在蓝雪花钵。蓝雪已经枯了,叶子落满了花钵。春天,蓝雪又会抽苗散叶,在四月,一朵朵花扶摇招展。纸会烂在泥里,字会浮现在花瓣上,月色会结在蕊里。我将日日清晨,为它浇适量的水,而后寄往另一个半开的窗台。
月色越旷芜,也越盛大。桌上的诗集,我一直没有打开。檐下的风铃,一直在响。纯银般的响声。挂在廊下的衣服,一直在风中晃动摇摆。我微微闭上了眼睛。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睑在激烈地颤动。我抖抖身上的衣服,一粒月光也没抖落。我哼起了即兴的曲子,不着调。是孩童时的爬山调。
树叶开始泛起光亮。露水凝结了,一滴滴,圆滚滚。在明天太阳照耀之前,露水会重回大地,或蒸发到空气之中。秋露,是早逝之物。我摸摸头发和衣衫,也有了秋露。我又披了一件衣服,在深山,在异乡,薄衫已不适合穿在一个中年人身上。露水趋白,衣衫正单,月色渐寒,秋风似无,雁声恰浓,茶水薄凉,我该起身。
月亮已西坠,很快会消失,鲤鱼潜入水底一样。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抬头仰望着,瓦蓝的天色渐渐变成灰蓝,云朵在海水里漂白,丝絮般。我的脸上是一层厚厚的月光,冰凉的,像一座已成废墟的车站。
鱼 路
往来通行之处,叫路。鸟的路在空中,兽的路在地上,鱼的路在水里。无法通行的路,叫死路。在我看来,“把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是最恐怖的一句话。把路堵死的人,就是把坏事做绝、恶到极致的人。对待动物极度残忍的人,对人也不会人道。我是这样想的,因为动物比人更弱小,无论它多强大凶猛。
每一条路,都不平坦。人是这样,何况动物。在没看纪录片《自然界大事件》之前,我对鱼的洄游只有模糊的认识,没有具象的视觉认知。我没见过鱼的洄游,即使见过,也不知是鱼在洄游,还以为是鱼在觅食嬉戏呢。鱼喜欢斗水。暴雨过后,河水暴涨,鱼群开始斗水,哗哗哗跃出水面,摆动着尾鳍,扭动着腰身,跃上拦水坝坝面瀑布,跃上去又落下来,三番五次。像一群孩童在跳绳。
在水库,在江河,我们看见鱼在悠游,觉得鱼活着,多么悠闲自在,像隐居的人。似乎它们活着,就是享福的,无忧无虑。有一年,我去景德镇瑶里游玩,见河里有很多体型较大的鱼,我买了一袋馒头,坐在河畔的岩石上,掰馒头喂鱼。馒头屑落在水面,鱼跳起来吃,翕动着扁扁的嘴巴,吃完了,游一圈又回来吃。我傻傻地想,假如有来生,我愿意是鱼,不再做人。做人多辛苦,要读书要劳作,要纷争要受辱。做一条鱼多好,只要有水,什么事也不用想,天热了浮出水面,天冷了沉在水底。
第一次知道鱼和人一样活得艰难,是在信江茶亭水坝。水坝高二十余米,用于蓄水、灌溉、发电。水坝侧边有水电站附属用房,开了一家小餐馆,以吃信江野生鱼为招牌,生意火爆。十余年前的四月,我去吃过一次。正是傍晚,夕阳欲坠,河风习习。在水坝,我看见几个村民,扛竹杈,走到对岸去。竹杈用麻绳挂着秤钩一样的钢亮铁钩。我问村民,扛挂钩竹杈干什么去。村民指指对岸的泄洪口,说,在坝底下钩鱼。我满腹狐疑,说,鱼怎么钩得上来呢?村民说,一个晚上可以钩上百斤呢,鱼开始洄游了,往泄洪口跳,跳得筋疲力尽,会浮在水面。他们把钩上来的鱼,卖给餐馆。
为什么不给鱼留一条水道,让鱼游上来产卵呢。开餐馆的人是水电站的职工,五十多岁,络腮胡油腻腻。他看看我,说,你说的是鱼道,建一条鱼道要好几百万,谁舍得投入这么多钱。信江特属的鱼种,如莿耙鱼、红鳞上军鱼、信江鳗、鲑鱼,几近绝迹,是否与无鱼道有关呢?
供鱼类洄游通过水闸或坝的人工水槽,叫鱼道。鱼类的上溯习性,如雨燕逆风而飞。简易的鱼道,我见过。我有一个同学,叫邱世彬,家住华坛山枫树林。他屋前有一条小溪,他用竹匾捕鱼。在溪中间,扒石块,垒水坝,在侧边斜铺一条水道。潺潺水道,鱼斗水而上。在石坝中间,留一个缺口,用竹匾架在缺口的石块上。阵雨过后,溪流退水,鱼也随溪水而下,落在竹匾上,再也逃不了。
可真正见识鱼道,却是在峡江水利枢纽工程。工程地处赣江中游峡江老县城巴邱镇。今年初夏,我被它的鱼道惊呆了。鱼道位于从上游而下的右岸,由进口、槽身、出口和诱鱼补水系统组成。鱼道按结构形式,分池式鱼道和槽式鱼道两类。峡江鱼道设计人员结合工程地形条件,及下游水位变化范围大等特点,采取了“横隔板式”的竖缝式鱼道过鱼设施设计,既保证了春夏过鱼季节鱼类溯游繁衍需要,又兼顾了其他季节的过鱼需要。槽身横断面为矩形,用隔板将水槽上、下游水位差,分成若干个小梯级,板上设有过鱼孔。
站在坝底,往上看,鱼道全长两华里,像一条“鱼类的长城”。每年四月,鄱阳湖的洄游鱼,溯水而上,千里迢迢,游过鱼道,到赣江上游孵卵。在水下摄像头拍摄的视频里,可以看见畅游的洄游鱼群。主要洄游鱼有鳜、银鲴、鳊鱼、黄颡鱼。
南浦溪是闽江上游,发源于武夷山北麓。四月,雨季来临,连日瓢泼大雨。田畴水汪汪一片。白鹭呆头呆脑,站在烂田里,呱咯呱咯叫。让人心慌。桃树在雨中,吐出了暗红色的芽。鱼群日夜追逐,洄游而来。鲫鱼、鲤鱼、草鱼、石斑,在岸边草丛孵卵。一泡泡的鱼卵黄黄的,黏结在附着物上。鱼卵却成了水蛇、水鸟、水鸭和其他鱼类的美食。仙阳去管厝的路上,有一座石桥,桥下水深如潭。鲫鱼喜欢在这里觅食。桥侧的岸边,每天站了五六个人,支起鱼竿钓鱼。即使是暴雨如注,他们也穿蓑衣钓鱼。用半熟的面团搓鱼饵,鱼篓浸在水里。一天下来,鱼篓满满的。
溪河十几里长,筑一个拦河坝,引水灌溉。雨后,我爱去水坝玩,看鱼跃。水坝三米来高,溪水哗哗冲泻下来,鱼在坝底斗水而上,腾空跃起,没越过坝顶的,滚落下来,被水冲走。它们前赴后继,水花落下,它们跃起。也有人站在水坝侧边,用抄网抄鱼。据说,有抄鱼的人,身体失去平衡,落下水坝,溺水而死。
洄游是鱼类运动的一种特殊形式,因生理要求、遗传和外界环境因素等影响,引起周期性的定向往返移动。南浦溪的鱼群洄游发生在每年的四五六三个月,产卵季节。
端午的前夜,很多乡人不睡,坐在三楼上,看着南浦溪。溪边有了三五只强光手电,他们从门口提起鱼篓,往溪边跑。鱼篓里有强光手电或应急灯,有抄网。他们去溪里捞鱼。这个晚上,上游肯定有人毒鱼。十几华里的溪流,鱼全翻上来。捞鱼去早了的人,捞三两斤重的大鱼,满了鱼篓背回家。捞鱼去晚了的人,捞小鱼。溪岸两边,星星点点,都是手电光。到了凌晨,一条河的鱼,全被捞光了。偶有搁浅在草丛里的死鱼,被太阳毒晒,鱼肚腐烂,叮满了绿头苍蝇,腥臭难忍。
毒鱼违法。警察却也从来没抓到过人。端午和中秋前夜,必有人在溪里毒鱼。捞鱼的人,家家户户都有。毒死的鱼,很快腐烂变质,只好扔进溪里,被绿头苍蝇叮满。
电鱼的人也多,每个村里,都有三两个人。背一个电瓶,提一个鱼篓,在溪边草丛,在水渠,在水坝底,嘟嘟嘟,电丝戳进水里,大鱼小虾一起翻上来。他们晚上电鱼,额头扣一个矿灯,骑一辆摩托车,在离人烟比较远的地方下溪。早上,把鱼拎到菜场卖。严禁电鱼好几年了,可餐馆里,溪鱼总不缺。
有一次,在管厝,在一个河滩的水坑里,我见到了很多鱼。河滩挖沙,留下了一个个大坑,汛期来了,溪水淹没了河滩,洪水退去之后,鱼却留在水坑里。水坑在一棵老洋槐树下,四周长了七节芒,蓬蓬勃勃。我是去观鸟,见一只白鹳飞落在芒草里,发现了这个大水坑。我借了一把洋铲,从溪里引水过来,注入水坑。若是进入秋天,溪水日浅,水坑会干涸,鱼会死得翻白眼。
荣华山众多的峡谷,有小涧,羸弱,却不息。水清冷。小涧流经许多一人多高的岩石壁。岩石壁陡峭,略有青苔。有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小鱼,大拇指长,圆胖,尾鳍短短却宽。它有吸盘一样的鱼腹,吸附在岩壁上,往上爬。爬到岩壁顶了,被涧水呼溜溜地冲刷下来,又继续爬。爬十几公分高,停下来,张开扁扁的嘴巴大口大口吸水,又吐出来。小涧一般有两华里长,最长小涧有四华里长。大岩壁上,有时吸附着几百条小鱼,像一群壁虎。它们会一直往上爬,爬到深潭里。当地人叫壁虎鱼。涧溪里,有鲵,躲在草丛下的阴洞里,捕食青蛙、树蛙、蜥蜴,也捕食壁虎鱼。
水的路,就是鱼的路。水依河床流淌。河床会曲折蜿蜒,也会起伏跌宕。河床有多跌宕,鱼的路就有多艰险。站在鱼道边的观察台上,我又想起茶亭水坝的泄洪口。我随钩鱼的村民,去看鱼跳闸口。信江奔泻而下,哗哗水声震耳欲聋,水花喷出几十米远,水珠跳溅。坝底的岩石如刀削般嶙峋。十几斤重的草鱼迎着水花,往上跳,被水冲刷下来,继续跳。有的鱼,落在岩石上,鱼身断裂。跳得筋疲力尽的鱼,浮在漩涡里,被村民用挂钩钩走。村民说,他捡过最大的鳙鱼,一个鱼头可装满脚盆。鱼被钩上来,连蹦跶的力气也没有——这让人悲戚,鱼的路被切断,它的生命也行将终止。任何生命的旅程,是单向的,它的残酷在于不可轮转。鱼在回家的路上,却有着赴死的决心。
天空没有鸟的路,叫天空吗?江河没有鱼的路,叫江河吗?
鱼活得比人不容易。人至少吃饭时,不会被人下毒,走在路上不会被人电击。但鱼不会羡慕人,只会痛恨人,假如鱼有思想的话。这个时代,有少数人,是坏事做绝,恶事干尽的变异物种。油毛松被切口剥皮,取走了松脂;熊被关在笼子里,取走了胆汁;狐狸被吊了起来,取走了皮毛;野牛落入了陷阱,取走了肉和骨膏┅┅
给鱼顺畅的路,给鱼宽阔的路。江河不仅仅哺育麦子稻谷,野草杂木,还要养育和繁衍水中生灵。鱼是自由的生灵,给鱼留有道路的人,懂得生命的价值,懂得江河的伦理,是在给生命布道。
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会去南浦溪边看看草木,看看游鱼。草木一岁一枯荣。鱼却遭受万般劫难。鱼多么美。它的线条、体型和色泽,美得无可挑剔。鱼没有肮脏的。鱼似乎是水的凝结物,像水中月亮。给动植物以尊严,无论它们的生还是它们的死。给它们尊严,就是给我们自己尊严,它们是我们另一个肉身。它们的路,就是我们的路。
虚 土
“这么大的风,栽番茄,风把叶子都吹蔫了。”杂工老张躬着腰,一边栽一边说。他裹着雨披,斗笠檐滴着线状的雨水。雨水透亮,明晃晃。我说,风打蔫了叶子,过两天叶子又会扶起来,秧扶了苗,才算活。有些菜秧,栽下去,十天八天也扶不了苗,叶子慢慢收缩,叶边发白,焦黄死去。这几天有小雨,适合栽苗,省了浇水,省了养苗。老张没想这些,他想着雨天,不用下地,可以和伙房里的几个妇女,打打牌,或者骑上摩托车,带上老婆,去小镇找老乡喝喝土烧。他早上拖一双棉拖鞋,踢踢拖拖,在楼下高音喇叭一样喊:老傅,老傅,今天风真大,有什么事情安排吧。我说,怎么啦,昨天不是讲好了吗,去栽秧苗。
“昨天可不知道今天有这么大的风啊。”
“我知道啊,三到五级,西南风,小到中雨。”
“哦。那我去吃一碗面啊,要不要也给你煮一碗,放个蛋下去。”
“你吃了面,我们一起去拔秧苗。”
每一天涤荡大地的,是风,而不是别的。我清楚。
秧苗在自己的院子里。秧苗育了十几种,日下可种的只有番茄。番茄地是借租的,有七分地,在对门的山坞里。地是邻村毛家坞黑光的,荒了三年。地长了厚厚的鹅肠草,再不种,土壤硬化,种不了吃。我找到黑光,说:老叔,山坞那块地租给我,种些菜蔬,你要吃,自己去摘。黑光露出空空的牙床,眯眯笑。
我喜欢这里的土。土层松软,脚踩下去,会感受到土的弹性和绵柔。踩在碎叶处,土发出噗呲噗呲声。从茶叶地往山坞,有一条弯来弯去的机耕道,约四华里长,我每天至少走三次。即使是下雨,我也去。机耕道不足三米宽,有厚厚的落叶和纤维化的树枝,蚱蜢也蹦跶,跳到鞋面上,跳到衣服上。即使四周没什么看,听听土在脚下昆虫一样叫的声音,也很舒服。
来荣华山两个月,我喜欢上这里的土。土有厚厚的腐殖层,约有七八公分厚,之下是黄黏土。手随处掏一个泥洞,种上小树苗也能活。把山坞的地翻挖了,铺上一层锯木屑,空了一个来月。地整出七个长垄。我估摸,种两垄番茄、两垄辣椒、一垄金瓜、一垄白玉豆和一垄生姜,靠山的地边,可以种上南瓜、扁豆、黄瓜、冬瓜。
拔好了番茄秧苗,老张才来。他跺跺自己的高筒雨鞋,说:不知哪个鬼,把我雨鞋藏到水池下面,害我找了好久。我背起扁篮往山坞走。山坞不远。路上漫了黄泥浆水。虽已三月,风却刮脸,像把剃须刀。尚未发青的苦竹,被风摇得呼呼作响。几只山雀,藏着小脑袋飞。抛沙似的小雨珠打在雨披上噼噼啪啪。
一垄地种两排,一排十七株。老张说:种太多了,一个小村的人也吃不完。番茄做菜,下不了酒。他又补了一句。
土灰黑色,挖开,有糜烂的树叶树枝,和几片来不及霉烂的羽毛。土里有糜白色的虫卵和黑黄色软体动物、节肢动物。动植物的生命体,最终都归化在土里。山上并无人开荒,但年冬,乡民上山伐荒。他们用大柴刀,把低矮的灌木、茅草、山蕨,砍下来,经冬春的绵雨浸泡,霉变,腐烂在野。伐荒,一个个山坡伐过去,柴草枯黄。刀口留下的树木,长出了冠盖,往高空抽,冠盖云朵一样在山坡摇动。过了春天,芭茅和山蕨从枯柴里,倔强地钻出来,兔耳朵一样的枝叶耸起。苦竹文竹,迅速占领了空地,一支支,青青油嫩,作为春天的信使,和雷雨一起出发。藤本植物伸出了卷须,贴着枯枝爬,绕着腐木爬,爬着爬着,开出了粉粉的花,油灯一样照亮。虫卵在柴枝孵化,一团团,黏在枝桠或木瘤。低地苇莺,灰头鹀和赤鹀,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在草堆筑巢,啾啾啾地叫,啄食虫卵和蜗牛。
辣椒和金瓜秧苗下地的时候,番茄已长到筷子高了。我砍来一捆大拇指粗的苦竹,一根根锯成米把长,插在番茄边。一株番茄插三根,固定成一个支架,用棕叶把株茎缚在苦竹上。五月初,番茄枝叶繁茂,一枝压一枝,可花开得稀稀拉拉,开不了两天,又谢了。我抄起修剪刀,剪主茎边沿的枝叶,剪了一个大清早,又施了窨井里的肥水。没过几天,大片大片的花开了出来。花瓣黄色,花蕊黄黄的,棒槌一样。花期半个月,番茄结了出来,小青枣一样圆鼓鼓得发胀。花盛开,棒槌完全直挺挺地耸起来,像个追风的少年。
番茄第一次采摘,摘了满满一竹篮。我请黑光,和扎竹器的老梁、捉蛇的老吕,来喝酒。我早早去埠头,等打鱼人。打鱼人叫水松,我熟悉。水松知道我要什么鱼。我买了四条草鱼,足足有十三斤。水松疑惑,问:你平时难得买这么多草鱼,是不是来了贵客,摆上两桌了,这些白鲦,你也带上两斤,难得有好白鲦。我说:住在山里,哪有贵客呢?中午,你一起来,我准备了上好的高粱酒,封缸两年的高粱酒。
南浦溪是风压在原野里的一条长尾巴。风拖着水淋淋的尾巴跑,在峡谷里转弯,在田畴间摆动。尾巴上的毛发有时油绿有时棕黄,有斑斓的花纹,和时间的序列。风是溪的翅膀,翅膀生出呜呜呜的声响,有时怒吼有时低吟。蒲公英,芦花,蝴蝶,蜻蜓,以及消散的炊烟,跑来跑去的笛声,它们有自己的羽毛。四月五月,伐了荒的山地,栖息很多鸟类。一年之中,这个时节,可能是山中鸟最多的时候。虫卵孵化,鸟在育雏,也是枯枝加速腐烂的时候。早上的地面有一层白汽,气息烘人。果壳被烘裂烘烂,果核冒出幼芽。机耕道边的斜坡,被雨水淋透,土质松塌,水汩汩流出弯弯扭扭的沟壑。土塌下来,再淋几场雨,斜坡往下塌。腐殖层被雨水冲洗,留下了黄土。我拉黄土糊墙。山边有一栋矮小废弃的小泥屋,墙被风雨剥蚀了很多窟窿。大窟窿可以供麻雀筑巢,小窟窿豌豆大,密密麻麻。黄泥和浆,黏糊糊,请来石匠用黄泥浆和墙,留着洞。墙和上一层厚黄泥,用浆水抹得溜光。过了夏季,黄泥水份晒干了,墙黄得发白。把屋里杂物清理一下,摆上两把竹椅子,可供人躲雨或午间休息。在冬天,铺上几把稻草,兔子和狐狸,也会来度寒冬。
客人也是风吹来的,卖盆景的老李和伐木的三铳,也来了,坐了满满一桌。说是请客,其实也没什么菜肴,主菜只有一锅鱼。我把大铁吊锅,架在大餐桌上,请大家吃吊锅鱼。老张上桌,不停地敬酒,边敬边说:这些菜,都是老傅自己掌勺的,尝尝鲜。
喝完酒,水松问我:我打了半辈子的鱼,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浦溪鱼,你怎么烧的。我眯起眼睛看他,说,是你鱼好,不是我烧得好。水松说:鱼是好鱼,但没这么鲜,你烧的鱼,有酢酸,不是醋酸,鲜得入肉,吃得停不下筷子,鱼汤喝了还想喝。我哈哈大笑,说:烧鱼的秘密,值二十斤白鲦。
第二天, 老张自己去埠头买鱼,对伙房的季师傅说:你也烧一锅,昨天才吃了鱼,今天又想吃了。一锅鱼,吃了一半,季师傅说话了。他说:老张今天的鱼没买好,把塘鱼买来了,不是昨天的鱼味。老张张开嗓子,说:这是水松的鱼,你可以问水松。我看他们哑着嗓子斗嘴,不说话。
种了这片菜地,我似乎忙碌了很多。山坞呈葫芦形,两个矮山梁之间,有十几亩地。山梁两边斜坡种了柑橘。柑橘地似乎也无人打理,长了矮灌木和芒草。柑橘也不葱绿,少挂果。鸟却喜欢来这里,啄食草籽。野花低低地开,匍匐着身子。
以前,这里是种水稻的,可能离村里有些远,改种番薯或芋头或荞麦或芝麻。种了几年,有人撂荒了。之后,撂荒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人干脆在地里排杉树苗,或桂花苗。山边排水沟侧边有好几个黄鼬的洞。洞深,雨季来了,排水沟的护埂连片倒塌。这里山鼠多,吃橘子吃野果。兔子也多。菜蔬被山鼠啃了大半。一个番茄啃半边。南瓜啃出一个洞口,洞口溃烂,肉质黑黑。山鼠吃里面的南瓜子。老张买来鼠笼,笼里吊两粒花生。有一次,居然捕捉到了松鼠。老张嘻嘻笑,拎着笼子,看松鼠慌张地蹿过来蹿过去,吱吱吱地叫。老张把松鼠养在鸡笼里,第二天不见了——啃断竹篾丝,跑了。
一块菜地,山鼠吃了一半,人吃一半。鲜摘鲜吃。吃不完的时蔬,送给熟人吃,或做干粮菜。鱼天天吃,吊锅架在餐桌上,再也没取下来。番茄榨汁,做酸汤鱼,是天天吃不厌的。番茄和红辣椒一起磨,做酱,也是餐餐吃不厌的。番茄下市之后,我又种上了油青菜。油青菜开餐了,霜降就来了。
霜降来了,风冷飕飕,从山尖往下压。风压过的地方,草叶抽尽了叶绿素,变得灰白,变得淡黄。时间露出了蛇蜕般的原形。但山坞,似乎显得更丰富:油毛毛的酸水枝,完全红了茎,叶子卷了起来;三节芒伏下了摇曳的穗花;山枫只剩下了几片叶子;柑橘枝头上的鸟窝空空;十几株厚朴呼啦啦地扯响风┅┅山塘露出了黑黑的淤泥,尚未腐烂的柴枝上栖落了寒鸦。
立冬之后,山坞被雾锁了起来。雾从溪边翻过几道山梁,来到了这里,终日不散。太阳像一块霜腌的柿饼,长出了白白须毛。去一趟菜地,头发有了雾珠。地没荒着,又种红萝卜荠菜菠菜大蒜,和不多的香葱。把山边的芒草割下来,烧一堆草木灰,铺在香葱上。老张修复了水沟,铲了田埂,在田埂上移栽了一排野杨梅。
年初在山塘放养的十二只绿头麻鸭,少了三只老鸭,却多了十九只苗鸭。麻鸭在塘边草丛筑巢。鸭子在塘面上,掠着花翅膀飞来飞去。它们已经完全变得野生了。它们躲在草堆下蛋。山塘里,有它们吃不完的螺蛳和蚌。我抓过一次麻鸭,费了很长时间。在塘边撒了半盆谷子,等鸭来吃。可鸭子不来,在水里浮游。人走,它们撇着八字脚,摇着下坠的身子吧嘚吧嘚来吃了。我们用抄网抄它,它们呼呼呼地飞。飞得最远的一只,飞到了三里外的村子里。
雾气太沉,我们也很少去山坞。老张说:都没做什么事,怎么一年就过完了呢?老张掰着手指头,给我算:种了一季番茄,一季辣椒茄子,一季瓜,青菜还种了半季。我说,种了几季不怎么重要,地没荒着,菜蔬供我们吃了一年,养肥了那么多山鼠。
“很后悔的一件事,是没有记录菜蔬的产量。其实这是很重要的事。我怎么就疏忽了呢?再过半个月,大雪就要来了。你记得去老查酒坊,拉两缸高粱酒来。”我对老张说。
伙房的人,前两天回山里过年了。我从酸菜缸里,捞出两把泡白菜,切了半块腊肉四株大蒜青,下了三小勺剁椒,做蛋炒饭。我和老张一人一碗。吃着饭,看着细雪,漫天落下来。山坞一片碎白。
“你说,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呢?”老张问我。
“世上没什么东西是最好的。对你来说,酒是最好的。”我说。
“你可不能这样说我。”老张撇开嘴,龇牙笑,说,“我觉得土最好。”
“为什么这样说。”
“土长了我们的吃食。山坞一块地,荒了几年,今年种上,这么多人吃不完。明年再租一块地,种上高粱,吊酒吃。”老张敲敲碗边,说,“没想到泡菜炒饭这么好吃,三下两下扒完了。”
看看他,我一下子也想不出比土更好的东西了。山里人,死后都埋在黄土下。可以长人,可以埋人,也只有土了。我顿了顿,对老张说:以后我离开荣华山,其他什么也不带走,就带一麻袋松土走,种花栽草。
老张一时说不话来,怔怔地吸着干瘪的纸烟。
一截江面
远远的,就听见了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日夜不息,激越亢奋,富有节奏。这个敲鼓的人,是谁呢?我揣想,他有隆起的肌肉,粗壮的手,岩石一样厚实的胸膛,戴一顶青黛色的柳帽,穿一件大开褂,光着爬满青筋的脚板。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也许是三个人┅┅是无数个人。他们站在水里,不知疲倦地擂动着木槌一样的手臂,咚咚咚,咚咚咚。他们甩动的长发,像马奔跑时飞扬的鬃毛。他们眼睛瞪得圆圆,像两盏马灯悬挂在岩壁。他们甩出来的汗珠,形成了暴雨。他们的额头肿胀了起来,如山梁。河水激荡着他们野性的胸膛,哗啦哗啦拍打。他们扬起高昂的头┅┅那是荣华山。有时,听起来,像是马帮在驮货,铃铛当当当,响个不歇。
南浦溪在奔泻。翻滚的水花卷起,像爆裂的雪团,轰轰,在整个江面炸开。江面有两百米宽,河床略有斜倾。河中有突兀的岩石裸露出来。江的一边是岩崖,另一边是河滩。岩崖之下,江水形成急速旋转的漩涡。涡轮一样转动的漩涡,仿佛是水的迷宫。河滩堆着矮山包一样的鹅卵石堆,有十几个。蒲苇长满了河滩,一浪又一浪,贴着风,浮动。浅滩有乌黑的淤泥,稀稀的红蓼和几株垂柳洋槐,看起来有些寂寥。
这段江叫大虎口,我常来。看渔民打渔,看秋日的荞麦花。湾口村舍里的渔民,在清晨,撑一叶竹筏,来这里收网。竹筏从上游的江面溜下来,像一片树叶。鱼收进竹编的鱼篓里,蹦跳着。我站在码头上,等竹筏靠近,挑几条鱼带回来。据当地捕鱼人说,江水下是嶙峋的岩石,河床十分复杂。说是码头,其实只有六条麻石铺设的台阶,和一个麻石柱。竹筏拴在石柱上。这里也是钓鱼的落脚处。鱼篓塞上一把蒲草,挂在柱脚上,浸在水里。钓上来的鱼,扔进篓里,鱼跳不上篓口。
江面除了水花,什么也没有。但我总是看不厌。水花扑腾,往江面翻。晨间,江面多雾,白白的,雾气一阵阵卷起来。晚间也多雾,但雾气铺在江面上,稀稀白白。晨间多斑头鸭,一对老鸭带着一群小鸭,在水面凫游。小鸭嘁嘁嘁叫,叫声像促织。一个斑头鸭家族,正是一群。十几群斑头鸭,划着水雾。扔一个石头过去,斑头鸭呼噜噜地飞,飞一圈,又落在水面。晚间多苍鹭,苍鹭站在洋槐或柳树梢,三五只一群,伸长了颈脖,拍扇着翅膀,嘎嘎嘎地欢叫。夕阳的余晖从山梁剪贴过来,把山影投在田畴上,把酱色的光投在水面上。岸边有十余株高大的樟树,夕光消失,苍鹭将在樟树的度过安眠的夜。
喜欢水翻滚出来的白色,和不知疲倦的水声。一团水花碎在水里,白也碎没了。但水花又冒了出来。水花无数次地碎,白无数次地消失。循环往复,像时间的花开花谢。水花的白,是一种最简单的白,白得昙花一现。水花只有一种颜色:水白色。假如水花也算是花的话,它在盛开的同时凋谢。水声也是这样,激越地响起来又消失,消失又响起来。这是最单纯的一种响声,音质纯净,圆润又清脆,没有破碎感。在江边站久了,江面会伸出一双手,往我心里不停地掏,掏出我肉身的渣滓。
浦城县忠信镇雁塘村苏州岭为南浦溪源头,西出北部武夷山脉仙霞岭,东入闽江。荣华山山脉与仙霞岭山脉,形成斜长宽阔的峡谷。峡谷西高东低,有狭长的斜坡,南浦溪穿斜坡而过。过峡谷往南而去,是高山下的仙阳盆地。仙阳盆地如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低矮的山丘和稻浪漫溢的田畴,把南浦溪收紧。江边有茵绿的草滩和茂密的树林。麻鸭在江里,上百只一起觅食。江水成三个“之”字形,绕过田野。江面平静,浮光反射,江水舒缓。鲦鱼和宽鳍鱲历历可见。宽鳍鱲银灰带红色,有深蓝色横纹,如桃花漂于水中。故称桃花鱼。宽鳍鱲游动,鳞片闪闪发光,五颜六色。鲦鱼和宽鳍鱲都是小鱼,最大的鱼,也只有半边手掌大,但鱼质鲜美娇嫩。村里的人,裸着上身,用筲箕托在手上,泡在水里。筲箕有饭粒。鱼贪吃,游着游着,进了筲箕,闪着乌溜溜的眼睛,摇着剪刀一样的尾鳍。捞鱼的人,突然把筲箕抬起来,鱼闭在筲箕里,水嘟嘟嘟渗下来,鱼兀自在筲箕里蹦跶。
雨季,山洪暴发,江水上涨,淹没了大虎口河滩,一直涌到堤岸。江面浩浩渺渺,汹涌的浪涛席卷。在三五里之外,可闻拍打岩崖的涛声,轰隆隆。雨珠炮弹一样,打在江面上。腐木、树枝,也被洪水冲下来。腐木滚圆,十几米长,翻着浪头,漂浮下来。也有被洪水冲走的水牛,露出一个头,惊恐地蹿来蹿去,蹿到江心的礁石上,被水浪击晕,溺水而死。溺水而死的还有野猪山麂。洪水来得太迅速,它们在河滩觅食,来不及跑出堤岸,洪水拉网一样,把它们拽入洪流。秃鹰沿江面巡游,张开蓑衣一样的翅膀,嘎嘎嘎,叫得人毛骨悚然。这里成了动物的绞杀场。
每年的雨季,山区都会有失踪的人。他们可能在河边种菜,可能过桥时滑落下去,可能竹筏开裂,可能醉酒在路上。最后被江水卷走,下落不明。
但江水要不了半个月,恢复如初。水浅下去,河滩再一次露出来,裹着黑黑的污泥。树枝上,挂着塑料袋、麻绳,和破衣服。红蓼和蒲苇,以最快的生长速度,覆盖了河滩。苇莺和低地山雀在蒲苇里结窝。野鸡咯咯咯,随时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苍鹭和鸥嘴噪鸥不再迁徙,成了南浦溪永久的居民。
鸥嘴噪鸥在黄昏时分,在南浦溪的江面上,随处可见。初夏时节,它们在河边沙地或疏松泥地里营巢,孵三五个梨形蛋。鸥嘴噪鸥眼和耳羽以上为黑色,背、肩、腰和翅上覆羽珠灰色,中央一对尾羽珠灰色,眼前有一小的黑色条纹,耳区有一烟灰色黑斑,其余羽毛为白色,尾呈深叉状。它的飞翔姿势,非常优美。在距江面二十余米低空,呈半圆弧飞,绕着“8”字,搜寻游鱼。它喜欢没有杂物的水面,看见游鱼,俯冲直下,钻入水中,尖尖的鸟喙插入鱼身,叼起鱼,直线上飞。逆光下,江水绯红,山影倒叠,像一条蟒蛇。鸥嘴噪鸥三两只,翅膀一振一振,大弧度巡飞。在深冬,细雪一朵一朵撮揪片一样撮下来,它也会出来沿江觅食。山地白了,田畴白了。它边飞边叫。呃呃呃地叫。
江面翻滚上来的气息,夹裹着濛湿的水气、棉布受潮后驱散不了的溽湿味,以及草木的青涩。每次在江边,我都会被南浦溪的水花和浪涛声所震慑。被江水瞬间喷发的纯粹、简洁、激越所震慑。水花和浪涛都如此,以反复的毁灭攫取了流逝的永恒。我被江水无数次淘洗。我像一个被江水掏空的人,在胸腔里,填进了浪奔浪流。
看多了水花,听惯了浪涛声,人会变得从容平和。至少,我是这样的。江水撞击出水花,发出了碎裂声,柔和,却震耳发聩。我心情乱乱的时候,会在江边坐上半天。江面上,泡沫一样的莹莹碎珠是什么?稍纵即逝的水声又是什么?漾在水中的夕光是什么?积不起来的冬雪又是什么?谁可以说得清楚呢?江面是时间的一个鼓。是时间的一把竖琴。
一条江的面目,其实也是山川的面目,也是山川人的面目。我们看到形形色色的人、逶迤不绝的山峦、褶皱里的田野、密匝匝的树林,会在江面上还原,还原成一朵浪花,还原成涛声,还原成鱼和鸥嘴噪鸥,还原成奔流中的泡沫。
江面上,会有什么呢?似乎是一无所有。一次,永哥从故地来看我,带了两个朋友来。我特意去县城安排酒店,永哥说,在附近找一个露营的地方就可以。我脱口而出:老虎口。老虎口岩崖上,有一块平坦的大岩石,半个篮球场大,无草木。上一年的夏天,有夫妻在老虎口滩头露营,睡到半夜,二十公里外的上游下暴雨,山洪暴发,把他们从梦中冲走。有露营的人来滩头,村民会说:江边不适合露营,洪水什么时间来,谁也不知道。
用过晚饭,我们骑上摩托车,去了老虎口。我们站在高高的岩崖上,俯视奔腾的江水。稀稀薄薄的月色,笼罩了山野。远处的山峦虚化,像铅笔描出的静物。碎珠般的星星,没几个,隐隐约约透出天幕。白花花的江面,似乎比往日更白,比白天更白。江水流得并不惊慌,只是匆忙。似乎远方,值得它永不疲倦地奔赴。哗哗哗的奔泻声,只是它的脚步声。对面山腰上的几户人烟,露出萤火虫一样的灯光。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打渔,砍柴,种菜,坐在门前的石榴树下,晒冬日的太阳。
我越来越厌恶城市,城市让我急切、焦虑、失眠。我厌恶酒浸泡出来的笑脸,厌恶汽车,厌恶商场,厌恶柏油路,厌恶塑料,厌恶电脑手机,厌恶水泥钢筋,厌恶快递,厌恶银行,厌恶新闻。它们把人分割成了片段,挤压成一群怪物。荣华山让我彻底安静了下来。树是会说话的,草是会说话的,鸟鱼是会说话。江水是会说话的,月色是会说话的,泥巴是会说话的。它们用色彩、声音、质感与温度,和我们说话,彼此会意。一个人,一生最难的事,是明白自己如何生。永哥在帐篷里,呼噜噜睡着了。我还坐在岩崖上,听滔滔江水。我似乎正一滴一滴地,溶解在江涛里。
傅菲,本名傅斐,一九七〇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