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 草 记
童年少年时代,为了帮助父母多分担家务,我跟着大哥起早贪黑地割草,而后再用称称一下,交给生产队喂牛,喂马的,换点工分,等到午收或秋收的时候,希望能多分点白芋和秫秫之类的。
那时在农村,每年拿着镰刀,草铲到处去寻有草的地方,从田地,田埂,沟渠,一直寻到水塘里。一般田地里,特别春天的时候,麦田里会有拉拉葶子,这种草会随麦秆往上长,刮在腿上,能刮出一溜一道的红血丝,一下水那个蛰得痛别说多么难受了;一般只能用手拽;田埂旁,堤坝上会长扒根草,这种草一般贴地而生,只能用草铲,紧贴着地面,才能一块一块地铲下,再把土抖掉;其他还有狗尾巴草,鸡冠花,瓠蓝苗,地斗草……这些草稍微高一点的不是用手薅ho(拔),就是用镰刀割,一天下来不知要弯多少次腰,腰疼了站起来,用手捶捶,再继续割草。那时的穷,不是一个人家的问题,是一个社会的问题,基本上穷人家的孩子像我们一样,都是挎着箩筐,到处找草的。田地里,田埂上割完了,就找到小沟里。我会光着屁股,拿起镰刀,在水里,一把一把地把茼蒿割下,再扔到岸上,或者是大哥在水里割,扔到岸边,我再爬下去,一把一把地抱上岸。有时多少天,那手上的青草味洗都洗不掉,那时牛吃的草,如今却成了上等菜,还几乎吃不到野生的。小沟里割完了,抜尽了,就找水塘。水塘里长着一片,一片的水草,我们农村人叫杂叶草,浅一点的地方,直接弯下腰,一手掖着杂叶草的上部,一手伸出镰刀,摸索着往前割,一割就是一片,不留神刀会割破小腿的。水深处,我会和大哥游过去,一头扎下去,拿着镰刀,狠割几下,再伸出头来,用镰刀捞拽被割断的草,割上来的杂叶草,再弄到岸边,太阳晒得半干,夕阳开始西下,我和大哥就收起杂叶草,用绳捆成两垛。大哥挑起重重的杂叶草,就往家奔了。一天下来,中午有时母亲会给我们用一块破布包点白芋面馍或秫秫饼的,饿了就咬两口,再捧起塘里的水喝上两口。那时的水,是穷苦中带着清澈,有时都能看到水底的鱼,小鱼儿游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过了五十年,再回去找那塘,那沟,早已经成了平地,就是还有沟渠,那水浑浊的样子,不敢再捧上一口了;淮河的水也是如水饺汤的样子了。没想到因果如此的真实,如今人们的心不清净了,大地万物什么都跟着不清净了!
记得有一次,跟大哥去本村前面的一个高庄子村的水塘,捞杂叶草,光屁股上来时,全身上下挂满了一个个黑黄色的小肉球,我就用小手拽,奇怪,越用手拽,它越往里钻,拉得越长,它吸得越紧,都快拉成线了,它还是死死地吸着,我又白又嫩的皮肤都被拽出了一个个小血点,还不放过我!这时大哥拿起破鞋底,叫我眼闭着,他一鞋底一鞋底往我身上拍,而后一个个掉了下来,身上被打的一块块红印,一个一个被蛰的小红点,小血点历历在目。这种虫,一般是生活在水草中,也会寄生于牛、马身上,我们农村称之为蚂蟥,团起来像肉球,伸长开来,爬起来如短粗扁平的蛐蟮(蚯蚓),拉起来如牛皮筋一样,很长都不会断。想起童年这段往事,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全身发抖。
还有一次,天刚麻麻亮,母亲早早地起来,给我和大哥,摊了两块玉米饼,还是用一块布包着。大哥扛着扁担,扁担上套了两根绳;我提着一把镰刀,光着上身,穿条小红裤头,据母亲说穿红的是可以辟邪的。或许是我小时候特别顽皮吧,母亲担心我,希望红裤头能为我逢凶化吉吧!
摸着灯影子,来到淮河的渡船口,随着大家一道上了一条小船,花了二分钱,到了对岸。我跟着大哥下了船后,向淮河上游走了七八里地时,才弯下腰,开始寻找草深的地方,大哥一刀一刀地割,我就一点一点地往一块捡;中午饿了,我们啃点玉米饼,再一起到河里捧点水喝。整个淮河和夹河的中间,这点平原之地,一棵树也没有,太阳直晒的时候,热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再和大哥到河水里躲一会儿,爬上来,继续砍草。一直到晚上,草割得很多了,青草还非常重,大哥个头又矮,几乎担不起来,肚子又饿,天也黑了下来,这可怎么办呢?这时大哥坐了下来,让我跑到白芋地里偷两个白芋,先吃饱肚子再说。我按大哥的意思,弓着腰,乘着渐黑的天色,爬进了人家生产队的白芋地,用两只小手好不容易扒了两个白芋回来,用手搓了搓,就三下两下吃进了肚子。大哥这时爬起来,好像有了力气,接着往河堤上挑去。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接着两捆草被滚向了河岸边,大哥再慢慢地将两捆草拉进水里,并在一起,用扁担绑住,让我趴在草上,他在后面向前一推,两捆草顺流向下游漂去。大哥游到草的前面,带着游,一会又在后面也扒在草上,用两只腿,蹬着游。就这样,从河岸斜插着漂了六七里地,渐渐向家乡的岸边游去,等到了岸边,和大哥一捆一捆,准备拉上岸时,突然眼前遇到一片泄沙地,这是十分危险的,我已经陷到小肚子深了,大哥的两条腿也被陷住了。此时,大哥赶快叫我趴下,拽住草绳往上趴,他也已趴下,用扁担担在两捆草之间,终于扒了上来,而后攥好绳子,先让我抽出扁担,扯下一片草铺在沙泥上,轻轻地爬到岸上,再把扁担扔过去,手里攥紧绳子,然后大哥也挟着扁担爬向我,我俩再用力把一捆草先慢慢地拉上来,大哥再爬回去,攥好绳子再拉,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总算平安地到了家,草也丢了不少。父母看到别的孩子早已回来了,可是我和大哥没有,特别是母亲,一直等我们到家才放心。大哥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又带我去昨晚那个地方,实在是太神奇了,那散落的草还在,大哥试着一点一点扒回来,但这片泥土硬硬的,一点没有问题,我们把剩下的草都抬了回来。大哥自言自语,说:“昨晚可能遇到水鬼了,想害死我们,没想到真是命大!”这件事,在我的心中一直耿耿于怀,那时穷也穷得命大,没有淹死,没有吓死,没有被饿死……。
如今想来,童年时代,不论是割草遇泥沼,逮鱼碰毒蛇,游泳腿抽筋,捞草拍蚂蟥,掏鸟蛋遇马峰窝……,生命处处充满着机遇,时时隐藏着杀机。
那个年代,这么艰难,我们都闯过来了;那时候,也没有别的想法,能活着就好。如今一些同龄的我们,生活条件好了,有饭吃了,反而想不通了,有的人活着活着就有死的念头,就自杀了,好像这个时代确实失掉了什么?但贫僧还是觉得活着真好,希望能活出一种自在,活着真得不容易!
2018年10月24日写于南京玄奘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