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海拾贝】叶山嘉树 | 水泥桶里的一封信 翻译:容子

总第1274期

图|容子

版权©️归原作者

译者按

这篇小说是日本左翼作家叶山嘉树的一篇著名短篇小说,是二十世纪日本作家的现实主义批判作品,许多日语专业人士都翻译过它。我年轻时曾被这篇小说如诉如泣的描写所战栗,忍不住也下笔翻译了它。叶山嘉树(1894-1945),原名嘉重,在作品中充满对底层劳动者的同情,描写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本工业高速发展时期,经历了骇人听闻的资本家对本国劳工残酷压榨的过程,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的罪行。

——译者2012年11月10日补记

日本小说《水泥桶里的一封信》封面

松户与三(注:人名)一直干着倒水泥的活儿。身上其它地方倒也不太明显,但头发和鼻子下面却蒙上厚厚的水泥灰。他多么想把手指伸进鼻孔,抠出那些弄得鼻子十分难受、堵得像钢筋水泥那么结实的水泥。但是,为了供得上每分钟出十袋料的混凝土搅拌机作业,他实在是没有时间用手去掏鼻孔。

他惦记着鼻子,却没有功夫去掏它,就这样一直干了十一个小时的活儿。在这段时间里,只在午饭和下午三点时休息了两次。中午那次忙着吃饭,另外一次去清扫搅拌机,所以一直没有功夫把手伸到鼻子里去。他的鼻子堵得硬邦邦的,就像石膏人的鼻子一样。

下班的时候,从他那双累得力尽筋疲的手搬动的水泥桶里掉出个小木盒。

“什么玩艺儿?”他觉得有些奇怪,但没顾上管它。他用铁锹把水泥装进水泥斗里量,然后又把水泥从斗里倒入水槽内,接着,马上再去倒空水泥桶。

“慢着,怎么会从水泥桶里掉出个小盒呢?” 他捡起了这个小盒子,放到围裙的口袋里。盒子轻极了。“这么轻,看来不会装着钱。”他来不及多想,不得不又去倒空下一个桶,量下一斗水泥。

不久,搅拌机就开始空转了,混凝土搅拌完了,到了下工的时间。

他用接在搅拌机上的橡皮管里的水,先洗了脸和手,然后把饭盒挂在脖颈上。脑子里一个劲儿地想着先喝上一杯再吃饭,一边想着一边走回他的大杂院去。

发电站基本建成了八成。暮色里,惠那山披着银装耸立在皑皑白雪中。他那

汗湿的身子顿时感到冰凉的寒意。在他走过的地方,木曾川的河水在脚下翻吐着白沫,发出了咆哮。

“妈的!真受不了,老婆的肚子又大了……” 他想到家里成堆的孩子,又想到这个冬天里马上就要出世的那个孩子,还有老婆分娩时不得安宁的日子,真是绝望极了。

“一天才挣一块九(注:日元),一升米五毛钱,每天要吃两升米,剩下的九毛还要穿衣、交房租……,真见鬼!哪有钱喝酒呢!”

忽然,他想起了口袋里的那个小盒子。他在屁股上蹭了蹭沾在盒上的水泥。盒子上什么也没写,可是却钉得非常结实。

“真是多此一举!还钉上钉子!”他拿着盒子使劲朝石头上摔去,可是没有摔坏。于是,他就像要把整个大地踩塌似地,赌气地狠跺盒子。从他捡来的小盒里出现了一个用破布裹着的纸条,那上面这么写着:

我是N水泥公司缝水泥袋的女工。我爱人干的活儿是把石头装进碎石机。然而,在十月七日那天早晨,他在装大石头的时候和石头一块儿掉进了碎石机。伙伴们想救出他,可我的爱人就像沉溺到水里一样沉埋在石头的下面。于是石头和我爱人的身体一块儿都被碾碎了,变成了血红的小石子落在传送带上。传送带又进入粉碎筒,在那里,小石子和钢球混在一起,一面发出激烈的诅咒声,一面被粉碎得很细很细,然后被烧成很好的水泥了。

骨头,肌肉,还有灵魂,都变成了粉沫。我爱人的一切都变成了水泥!剩下的只有这件工作服的一块破布。我在缝制着装我爱人的口袋。

我的爱人变成了水泥。在第二天,我写下了这封信,把它偷偷地放进了这个桶里。

您是工人吗?如果您是工人,就请您可怜我,给我回信吧。

我想知道这个桶里的水泥用去做什么了?我的爱人被装到了几个桶里?又被用在哪些地方?您是泥瓦工,还是建筑工?

我不忍心看到我的爱人变成剧院的走廊、变成大公馆的围墙。可是,我又怎能阻止这一切呢?!如果您是工人,就请您不要把这水泥用到这种地方。

不,不要紧,随便用在哪儿都行。我的爱人无论被埋葬在哪里,都一定会有用处的。没关系,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一定会做出不愧于他的贡献来。

我的爱人温和、善良,又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他还很年轻,刚刚二十六岁。他不知多么地爱我!可我给他穿的不是寿衣,而是水泥袋!他没有被送进棺材,却被送进了旋转窑。他被埋在四面八方、葬在远近各处,让我怎样为他送殡呢?!

您若是个工人,就请您给我回信吧。作为回赠,我把我爱人穿过的工作服破布片送给您。包着这封信的布片就是。这块破布上沾满了石沫,浸透了他的汗水。他曾经穿着这件破衣服紧紧地拥抱过我。

拜托您了!务必请您把使用这水泥的日期、详细的地点和用在什么地方以及您的姓名(如果方便的话)都告诉我。请您也多加保重。再见。

松户与三感到孩子们在身边像一锅沸水似地吵闹着。他一面看着信尾最后的落款地址和署名,一面把倒在碗里的酒“咕嘟”一下全喝了。

“喝它个醉死才好!真想全都砸个稀巴烂!”他悲愤地大叫。

“你忍心喝醉发疯?孩子们可怎么办?”妻子这么说。

他看到了妻子腹中的第七个孩子。 (完)

——(1975年5月 译自大学日语教材)

作者简介

容子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外事翻译工作者协会会员。于1985年在《特区文学》发表日本中篇小说译文《破产制造者》等;1991年合著出版《中外文艺家及名作辞典》;2014年出版散文集《走出国门》(海外篇)、《守望家园》(国内篇);2019年10月出版散文集《故乡在何方》。在多个报刊和新媒体上发表过散文、随笔、纪实文、短篇译文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