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早的几则史料看诸葛亮躬耕处

题记:

         本文纯属学术文章,不牵涉地域政治和名人争夺。

 如有不同见解,欢迎留言和写文章探讨。真理不辨不明。

         如果有人囿于狭隘的地方保护主义,在文章没有看懂或者压根儿不看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南阳汉奸”或“襄阳走狗”,我是不屑于与其争辩的。

 我只会说:滚一边去,你不配和我谈历史。

 我爱我乡,我更爱真理。

正文:

我们研究历史一定要以原始的资料为依据。如果我们用后世的东西来证明古代的历史,就会陷入顾颉刚先生所批判的“层累历史”的错误之中。

《三国》剧照诸葛亮

关于诸葛亮躬耕地的历史资料,首先见于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在这里面诸葛亮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就是因为这句话,历代学人对其“躬耕南阳”之说深信不疑。李白有诗:“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刘禹锡有铭:“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王安石有诗:“邂逅得所从,幅巾起南阳。”等等,不一而足。后世人们又以这些诗人、作家们的诗词歌赋为依据,来进一步证明这个结论。但陈寿《三国志》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只有纪传,没有表志。表可以记述一个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参与人等,志可以描述一个地区的行政区划、山川地理。《三国志》因为有了这些缺陷,那“躬耕于南阳”就显得有些所指不明了。

陈寿著《三国志》

文人可以借一个人物、一个事件来咏诗言志、抒发感情,而不用管这个人是哪里的、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但历史学家则不同,他们的使命就是要清晰地记述历史的脉络,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最早记录诸葛亮生平事迹的年代应该在东西晋和南北朝时期。这段时间在诸葛亮去世后不久,无论是官方的史志还是私人的著作都有涉及。这个阶段之后,我们看到的历朝历代关于诸葛亮的史书,都是以这个时期的史料为依据,进行不同程度的描摹和发挥。

这些史料中最典型的是西晋陈寿的《三国志》、西晋东晋王铨王隐的《晋书》《蜀记》、东晋习凿齿的《汉晋春秋》《诸葛武侯宅铭》《与桓祕书》、南宋盛弘之的《荆州记》、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南梁鲍至的《南雍州记》。

《汉晋春秋》

陈寿的《三国志》如我们上面说述,暂且搁下不提。我们分别看看其他几位作者是怎么著述的。

(一)

王铨、王隐是一对父子。王铨河南淮阳人,生于曹魏嘉平五年(253年),卒于西晋元康五年(295年),在他13岁时三国鼎立才告结束。王铨弱冠时,好读书,有著述之志,常收集名人功臣之故事。这个时候离诸葛亮去世只有39年,因此他掌握的关于诸葛亮的资料应该最有权威性。但天不作美,王铨在他儿子王隐12岁时英年早逝,只给王隐留下了《晋书》《蜀记》的草稿。

王隐生于西晋太康五年(284年),卒于东晋永和十年(354年)。他在东晋建国之初(318年)奉命撰修国史。他在父亲留下的史料上补充完善,再加上后来自己的所见所闻,历时22年,写成《晋书》和《蜀记》。可以说这两部史书是王铨王隐两代人的心血。

当时有几个人也在撰写在《晋书》,但都没有王隐的作品内容详备。唐修《晋书》中的西晋和东晋前半部分就是以王隐的《晋书》为蓝本,也可以说的王隐所著《晋书》的翻版。

《晋书》

王隐《晋书·李密传》载:(李密子)兴(安)有文才,刺史罗尚辟别驾。尚为李雄所攻,使兴诣镇南将军刘弘求救。兴之在弘府,弘立诸葛孔明、羊叔子碣,使兴俱为之文,甚有辞理。王隐《蜀记》载:晋永兴中,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观亮故宅,立碣表闾,命太傅掾犍为李兴为文曰:“天子命我,于沔之阳。听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遗光。登隆山以远望,轼诸葛之故乡。”

王隐记载的这两个故事实际上是在讲述一个事情,通过这件事,我们就能看出诸葛亮躬耕地的所在处。

晋惠帝永宁元年(301年)氐族人李特率关中流民在梁州反;302年李特击败益州刺史罗尚,祸乱益州;303年李特被罗尚设计杀害,李流与李雄继续为乱;304年李雄击走罗尚,在成都成王。刺史罗尚被迫逃至巴郡。

陈寿像

朝廷为了讨伐益州李流、李特之变,征召荆州民兵前往平叛,但这些民兵因贪生怕死都不愿前往。西晋太安二年(303年)五月,这些人在江夏集结时,义阳蛮张昌率众反。张昌占据江夏,一月之间从众达三万多人。农民军三路出击,一时间荆、豫、扬三洲狼烟四起。张昌本人则率众向宛城方向进攻。于樊城一带斩杀了新野王司马歆。

新野王司马歆被杀之前,朝廷已派宁朔将军刘弘任荆州刺史,帅军前来襄助。刘弘在方城、宛、新野之间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战绩。司马歆失败后,刘弘代领镇南将军之职,都督荆州诸军事。他命陶侃、蒯桓、皮初诸将,一方面固守襄阳,一方面袭击张昌大本营,自己则在宛城等地回旋以牵制敌人。

张昌回军竟陵时被陶侃大败。部众全部投降。平定张昌后,刘弘进驻襄阳。他劝课农桑,宽刑减赋。当他听说襄阳岘山、方山两处山泽一直不允许百姓捕鱼时,就说我们要与百姓共享其利,现在就解除这条禁令吧。

襄阳古城

被李雄打败的罗尚偏居巴郡,粮食告急,派别驾李兴前来荆州求援。刘弘命零陵郡供给他们粮食三万斛,以渡难关。李兴完成使命后不愿归去,刘弘也很欣赏李兴的文才,留其作参军。他们共同游览了岘山羊祜的堕泪碑和隆中孔明的故居。

羊祜出镇襄阳一十载,休养生息、缮甲屯田,深得人民拥护;孔明躬耕隆中十余年,追随先主、建功立业,广受士子敬仰。他们都是襄阳人民心中的英雄人物。刘弘想,自己刚刚平定张昌,不朽之功不亚于羊祜、孔明,何不借他们之名自我表扬一番。

羊祜像

于是他们决定给诸葛亮、羊叔子立碑,并授意李兴撰写碑文。李兴心领神会,他用比、兴的手法撰写了碑文,既颂扬了刘弘,又追思了先哲。他为诸葛亮写的碣文可以这样解读:(张昌作乱之后)天子命我到沔北地区(平定叛乱)。(经过诸将努力,叛乱终于平定)(现在我好像仍能)听见那战鼓的咚咚声,这使我陷入沉思,(我们取得的这些成绩)都是先哲们过去功绩的发扬光大。(让我们)登上隆山来看一看,驾着车辆来走一走(我们敬爱的)诸葛亮的故乡。

(二)

在王隐奉命作《晋书》的前一年,历史上第三位记录诸葛亮事迹的史学家习凿齿出生了。王隐《晋书》完成时,他56岁,习凿齿23岁。

习凿齿像

习凿齿生于东晋建武元年(317年),卒于太元九年(384年)。为东汉名臣习郁的后代。习家为襄阳乡中豪门,现在襄阳市东南角的习家池,就是当年习家的郊野园林。习凿齿少有志气,博学多闻。荆州刺史桓温先辟其为从事、西曹主薄,后迁为别驾。桓温后来有异志,图谋篡晋,疏远了忠于东晋朝廷的习凿齿,365年把他外放到荥阳担任太守。

357年习凿齿去职回到襄阳,桓温对他也没有再进一步重用。在闲居襄阳的日子里,习凿齿郁郁不得志。为了警示桓温不要做忤逆之事,习凿齿特作史书《汉晋春秋》。该书尊蜀汉为正统,对诸葛亮大肆褒扬,影射桓温要做一个忠贞之臣。

习凿齿多次到隆中凭吊诸葛孔明故居,作《诸葛武侯宅铭》。常与好友桓祕通信,以抒发自己的报国之情,写有《与桓祕书》。这些书文大致作于357¬362年之间,现在已成为我们探讨孔明躬耕地的重要文献。

古隆中

习凿齿《汉晋春秋》有:先主见诸葛亮于隆中。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习凿齿《诸葛武侯宅铭》有:躬耕西亩,永啸东峦,迹逸中林,神凝岩端。习凿齿《与桓祕书》有:吾以去年五月三日来达襄阳,触目悲感,略无欢情。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抚乘踌躇,慨尔而泣。

习凿齿是土生土长的襄阳人,他出生的时候蜀汉亡国仅54年,诸葛亮去世也只有83年,他是听着诸葛亮的故事长大的。他对襄阳的历史地理了如指掌,又多次去诸葛亮故居走访,因此他提供的资料最是真实可信。《汉晋春秋》告诉我们,隆中在襄阳城西20里。《诸葛武侯宅铭》告诉我们,诸葛亮在那里躬耕陇田、常啸山林。

《与桓祕书》又清晰地告诉我们隆中的方位和对应的景观。“从北门入,西望隆中”表示隆中在襄阳城的正西方向。习凿齿似乎怕我们还不明白,又详细地介绍了襄阳周边的名胜古迹:城东是白沙洲,庞统曾在那里居住;城北的樊墟,是古邓国之所在;南边的岘山,上有羊公的堕泪碑;西南方的檀溪,水北有崔州平、徐庶的故居。

徐庶故里

有的人看到这里也许会糊涂了。隆中离襄阳二十里,为什么陈寿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隆中要是属于襄阳,为什么习凿齿说“亮家于南阳之邓县”?是不是陈寿搞错了,抑或是习凿齿搞错了。实际上两者都没有错。这里说的邓县并非指现在的邓州市(邓州市在隋唐以前一直叫穰县),而是指襄阳市樊城区西北角的古邓城,它东汉时叫邓县,隆中就是它的管辖之地。

这个邓县当时属于南阳郡,古人有以郡称呼籍贯的习惯,因此诸葛亮说自己“躬耕于南阳”、习凿齿说“亮家于南阳之邓县”。之于说隆中离襄阳西二十里,指的是隆中的方位,并不是指它属于襄阳。

也许有人会说,南阳郡并未到沔水以南,隆中怎么属于南阳郡呢?是这样的,秦朝设立南郡和南阳郡的时候确实以沔水为界。但历史是变化的,不能把两郡以沔水为界绝对化,何况从秦朝到东汉末已经过去400余年,边界早已变化。东汉时,南阳和南郡已经突破沔水界限,如南阳郡的武当、筑阳、山都三县均在沔水之南,即是明证。隆中离沔水北岸的邓县城那么近,它为什么不可以是邓县的呢。

南阳卧龙岗

南阳诸葛庐

有人还会说,不合情理啊,隆中离襄阳二十里,比邓县还近,怎么反而是沔北邓县的呢?这种情况现实生活中还少吗,现在的黄石市、岳阳市、德州市等不都是在其行政区划的边缘吗。

另,唐中期的历史地理名著《元和郡县图》也有明确记载,在该书《襄州·襄阳县》中说:“万山,一名汉皋山,在县西十一里,与南阳(郡)邓县分界处。古谚曰‘襄阳无西’,言其界促近。”隋唐时期并无邓县之名,显然这里说的邓县就是东汉及魏晋时的邓县。

襄阳西边十一里是襄阳县与邓县的分界线,隆中离襄阳二十里,可见其不仅在邓县境内,而且距两县分界处的“万山”还有九里。

(三)

习凿齿去世36年后,东晋为刘宋取代。刘宋初期有一个临川王叫刘义庆被任命为荆州刺史。刘义庆有文才,会作小说,他曾经著作《世说新语》。他手下有一个侍郎叫盛弘之,爱好山川地理,几乎走遍了荆州地区。

在432¬439年间,盛弘之写出了山水名著《荆州记》。该书内容详实、语言峻洁优美。在这本书中对诸葛亮故宅也有披露:襄阳西北十里许,名为隆中,有诸葛孔明宅。宅西有三间屋,基迹极高,云是孔明避水台。先有人姓董,居之,灭门,后无复敢有住者。

《隆中对》蜡像

盛弘之上面记述虽然与习凿齿所云有所出入,但大体情况是对的。他作为一个外乡人,从江陵远道而来,对襄阳和隆中的地理位置把握不准也在所难免。但他当时一定是实实在在地见到了孔明故宅。

刘宋为了管理侨治的郡县,在元嘉二十六年(449年)特地割荆州的襄阳、南阳、新野、顺阳、随等五郡设雍州。以后的南齐、南梁因之。498年北魏的势力进入南阳盆地,在穰城设荆州,但它的统治范围一直没有越过汉水,控制前沿一直徘徊在南乡、新野、安昌、湖阳、比阳一线。

在北魏与南梁对抗时的512¬515年,郦道元任东荆州刺史。他是个狂热的地理爱好者,一有闲暇,便四处考察。他曾经乔装打扮乘船从沘水到襄阳勘察山川地理。查看的结果后来出现在他的《水经注》中,其中对诸葛亮故居周边环境的描述十分准确。

《沔水东迳乐山》条云:“昔诸葛亮好为梁父吟,每所登游,故俗以乐山为名。”《沔水又东迳隆中》条云:“历孔明旧宅北。亮语刘禅云:‘先帝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即此宅也。车骑沛国刘和季之镇襄阳也,与犍为人李安共观此宅,命安作宅铭。后六十余年,太和之五年,习凿齿又为其宅铭焉。”

在这里郦道元又一次明确地指出诸葛亮的家居地就在沔水以南。

郦道元像

在郦道元造访襄阳十来年后(523¬526年左右),南梁雍州刺史晋安王萧纲的一个常侍也对诸葛亮故居产生了兴趣,他就是鲍至。鲍至查阅了前人的文献,又去实地进行了寻访。

郦道元把他的所见所闻写在了《南雍州记》中。由于该书有自己的见解也有先人的描述,这段文字似乎显得有点混乱:隆中诸葛亮故宅,有旧井一,今涸无水。盛弘之记云:宅西有三间屋,基迹极高,云是孔明避水台。先有人姓董,居之,灭门,后无复敢有住者。齐建武中,有人修井得一石枕,高一尺二寸,长九寸,献晋安王。习凿齿又为宅铭,今宅院见在。

上文齐建武间得石枕一事显得有点突兀。盛弘之是刘宋时期的人,他怎么会记载萧齐年间的事呢?实际上这一句是鲍至加的,说的是齐建武时有人修井得一石枕,就献给了当时的齐晋安王萧宝义。巧合的是鲍至现在服务的主人也是晋安王,即萧纲,这又使该段文字更显得扑朔迷离。

荆州古城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自诸葛亮去世(234年)到北魏分裂(534年)这三百年间,有多位史学家对其躬耕地进行了记述。前有陈寿、王铨、王隐的近代、当代记录,中有习凿齿的家乡见闻,后有盛弘之、郦道元、鲍至的实地踏访,他们无一例外地指出诸葛亮的躬耕地就在隆中。这里面有实物、有事件、有人证、有物证,并且前后统一、相互印证,让人毋庸置疑。

我是支持诸葛亮躬耕地在隆中的,但有一点我认为应该修正,就是他躬耕的陇田不应该在山中,应该在隆中景区以北的泥咀镇附近。隆中应是后人为了祭祀他而兴建的庙宇。隆中我去过,两山相夹的那么几亩薄田根本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况且东汉时这里说不定还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山野沟,根本不适合生存。

《水经注》

那么躬耕陇田在哪里?从文献中我们能看出一些端倪。“登隆山以远望”,表明隆山离躬耕地还有一段距离;“轼诸葛之故乡”,刘弘能躬耕地上驾车行进,说明该地是平原;“躬耕西亩,永啸东峦”,说明这块平地在一个小山包的西边;“有三间屋,基迹极高,云是孔明避水台”,说明这里地势低下、应该不在山上;“沔水历孔明旧宅北”,说明宅院离沔水不远;“从北门入,西望隆中”,说明隆中在襄阳城正西。综合以上情况,我认为孔明躬耕地应在现在的泥咀镇附近的平原上,而不是在襄阳城西南方向的隆中山里。

对于诸葛亮躬耕何处,南阳人和襄阳人各执一词,形成“南阳说”和“襄阳说”。在早期史料方面,相对于“襄阳说”的洋洋大观,“南阳说”几乎没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黄权案”。黄权是蜀国名将,投降曹魏后得到重用,封他为淯阳侯,他晚年就居住在南阳,当他听说诸葛亮去世后,首先在南阳卧龙岗上建诸葛庵来祭祀。

黄权

这个记载出于《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其它史书未见。由于是孤证,也没有言明出处,出现的时间又比较晚,我们有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即使是真有此事,那又说明什么呢。举个例子,全国各地都有关羽庙,难道说关羽都在那里生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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