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东西永隔如参商
众人心下了然,原来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下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旁,意图凿沉张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入海杀了六人。
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烟弥漫。船身震荡,如中炮击,后艄上木片纷飞。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
黛绮丝抢到后艄,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黛绮丝恨恨地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他们竟在船尾绑上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赵敏向张无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致沉没。
忽然之间,黛绮丝叽里咕噜地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说话间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双颊晕红,甚是腼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辩什么,后来黛绮丝似在力劝小昭答允什么,小昭只摇头不允,忽又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句话。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黛绮丝柔声安慰。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张无忌心中隐隐感到,小昭对己情意深重,射来的眼光既无奈,又不舍。忽听得赵敏在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张无忌一骧,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只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黛绮丝却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谓“真像”,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么小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是她的女儿么?
张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一个小姑娘竟如此忌惮,似当大敌,他只说小昭容貌甚似一个故人,恐对明教不利,但又语焉不详,不肯细说。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颇为相似,只是并无其他佐证,又见张无忌与她相互颇有情意,这才不便明言。至于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加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什么?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做我小婢,相伴已一年多,我从来对她不加防备,这份心法她先已看过,此后要再抄录一通,当真易如探囊取物。啊哟!我只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哪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我这一年来如在梦中,一直堕在她鲛中而丝毫不觉。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轻信,时受人愚,竟连这小小丫头也将你玩弄于掌股之上。”想到这里,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过来。张无忌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实蕴深情,心中又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此后她长时细心服侍,决不能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迟疑,船身剧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
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也知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致连累各位。张教主和谢三哥待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张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均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定当将你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了咱们。”
座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周芷若抱起殷离,张无忌抱起赵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身遭火焚之苦,还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然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寻常。想当年鹰王、狮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当另有过人之处。”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小昭她们周全。小昭,小昭,唉,我叫过你小妹子,宁可你对我不义,不可我待你不仁。”
十余艘波斯大船渐渐驶近,船上炮口一齐对准了沉船的桅杆,驶到离沉船二十余丈处,便即落帆下锚。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了?”张无忌朗声道:“你们都是明教首领,行事毫不光明,岂不有辱这个‘明’字?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哉!”
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说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请你们稍待片刻。”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兴衰,系于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命不足惜。要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为厉鬼,也决不饶你。”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么?”说着挽着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挥桨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
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王说话,自己座船却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地低下。
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韩夫人,你识错了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时忍辱,再设法找机会逃脱。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旦时机到来,你自行脱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
张无忌沉吟未答。赵敏呸了一声,道:“自己性命都不保了,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做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决不会背叛他。”赵敏道:“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么?小昭先是不肯,最后被逼得紧了,终于肯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这时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余,海中浪涛泼了上来,溅得各人头脸皆湿。赵敏忽然笑道:“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干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这几句话虽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缠绵。
张无忌听得甚是感动,心道:“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也不枉了。”看看赵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怀中的殷离。只见殷离仍昏迷不醒,赵周二女均双颊酡红,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灿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霎时之间,心中反觉平安喜乐,但一想到小昭,仍是不胜惆怅。
忽听得十余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齐声高呼。张无忌等吃了一惊,凝目望去,只见每艟船上的波斯人一齐在甲板上拜伏,向着大舰行礼。大舰上诸宝树王也均伏在船头,中间椅上端坐一人,倒似小昭模样,只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张无忌等惊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什么鬼。群胡呼喊了一阵,站起身来,仍不断地叫喊,喊声中充满欢愉,倒似遇到了什么大喜庆事一般。
过了一会,那小船又划了过来,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说道:“张教主,各位请同到大舰之上。波斯明教决计不敢加害。”赵敏问道:“为什么?”小昭道:“各位过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对得起张教主?”
谢逊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
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白玉一般的脸頰上流了下来,跟着泪水不断,成串流下。
霎时之间,张无忌耳中嗡的一一响,一切前因后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难过,又感激,说道:“小昭,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昭侧开了头,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谢逊叹道:“黛绮丝有女如此,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无忌,咱们过去吧。”说着跃入小船。接着周芷若抱起殷离,跳了过去,张无忌也抱着赵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过船头,划向大舰。离大舰尚有十余丈,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
众人登上大舰,小昭吩咐了几句,早有人恭恭敬敬地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带着各人入舱换去湿衣。
张无忌见他所处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房中珠光宝气,陈设着不少珍物,刚抹干身上沾湿的海水,呀的一声,房门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教主哥哥,我服侍你换衣。”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妹子,你已是总教教主,说来我还是你属下,如何可再做此事?”小昭求道:“教主哥哥,这是最后一次。此后咱二人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不能了。”张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由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钮,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给他梳好头发。张无忌见她泪珠盈盈,突然间心中激动,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小昭“嘤”的一声,身子微微颤动。张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说道:“小妹子,初时我还怪你骗我,没想到你竟待我这么好。”
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之上,低声道:“教主哥哥,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她和我爹爹相见之后,情难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妈妈自知罪重,将圣处女的七彩宝石戒搢传了给我,命我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教主哥哥,这件事我一直在骗你。但在我心中,我却没对你不起。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我跟你说过的,是不是?你也应允过我的,是不是?”
张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甜蜜,又苦淫。
小昭又道:“我记得了乾坤大挪移心法,决不是存心背叛你。若非今日山穷水尽,我决计不会泄露此事……”张无忌轻声道:“现下我都知道了。”小昭幽幽地道:“我年幼之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装成一个好丑怪的老太婆。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什么甘冒大险,要和我爹爹成婚。教主哥哥,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愿。”
说到这里,她双颊红晕如火,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柔声说道:“教主哥哥,本来,将来不论你娶谁做夫人,我都决不离开你,终生要做你的小丫头,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服侍,你娶几个夫人都好,我都永远永远爱你。我妈宁可嫁我爹爹,却不肯做教主,也不怕给火烧死,我……我对你也一模一样……”
张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一动,忽听得黨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欲,便是送了张教主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颤,说道:“教主哥哥,你以后莫再记着我。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她决不会骗你。”张无忌低声道:“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我前晚做梦,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做妻子,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小昭柔声道:“教主哥哥,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沉在海底永远不起来。”
张无忌心痛如绞,觉得如此一了百了,乃是最好的解脱,紧紧抱住了小昭,说道:“好,小妹子!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永远不起来!”小昭道:“你舍得你义父,舍得周姑娘、赵姑娘她们吗?”张无忌道:“我这时候想通了,在这世界上,我只不舍得义父和小妹子两个。”小昭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随即又决然地摇摇头,说道:“现今我可不能害死我妈妈,你也不能害死你义父。”张无忌道:“咱们这就杀将出去,擒得一两位宝树王,再要挟他们送回灵蛇岛去。”
小昭凄然摇头,道:“这次他们已学了乖,谢大侠、殷姑娘他们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剑相加。咱们稍有异动,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说着打开了舱门。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站她背后。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但手中长剑的剑尖始终不离黛绮丝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张无忌跟随其后,果见谢逊等人身后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小昭说道:“张教主,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请你为殷姑娘敷治。”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交给张无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张教主福体康宁,诸事顺遂。”说着声音又哽咽了。张无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点了点头,吩咐下属备船。赵敏见两人脸上泪痕犹新,眼睛都红红的,心中也为张无忌难过。
谢逊、殷离、赵敏、周芷若等一一过船。小昭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交了给张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
张无忌不知说什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俏立船头,怔怔向张无忌的座船望着。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