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洁教授:我所做的只是在成就自己的灵魂
鲁洁,女,1930年5月生,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中国著名教育理论家、道德教育研究领域的学术带头人。曾任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主任、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现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名誉所长、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名誉院长。
2010年4月17日在“鲁洁教育思想研讨会”上,鲁先生在会议上的讲话感人至深,值得每一位教育人学习品鉴。
谢谢大家,我现在真的说不话来。应该说这个时刻是“无声胜有声”,“无言胜有言”。在我现在心里,整个身体里面是一种心潮的涌动,而不是语言的畅通,幸亏我事先做了一个发言,不然我现在话都说不出来。
我首先感谢大家,感谢这些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回来看望我,更是感谢你们今天的发言,以及你们写的文章对我这些年来做的工作的关注和鼓励。其实,我今天坐在这里,如果说我内心的话,你们今天所讲得许多的话,实际上,我并没有这么好。真的,出自于内心,我能理解,这是你们对我的鼓励和期待,我应该以你们的话来鞭策自己。我今天坐在这里真的有时候如坐针毡,比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间,上千人在台上批判我,更难过。但是,我还是感谢你们大家,感谢教科院各位同事为这次活动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前些时候,两个礼拜以前,我从电脑里面收到朱小蔓入院前一天写成的稿子,当时我真的是用眼泪来读完它的。今天,你们每个人对我的情谊,我也是无法从语言来表达。我心存感激,但是,又感觉到很惶恐。我现在不能不用康德方式来拷问我自己,我配享有如此的对待,是不是配享有你们如此的对待?
在我一生中,我的生活经验给作出很重要的结论,我总是认为,我的一生中间,别人给予我的远大于我给予别人的,这是我整个几十年的生活一生的经验所作出的结论。也许有一部分老师前一阵谈我的口述史,我从小就是一个很顽劣的孩子,都是在别人宽容、善意的对待下成长的,所以,我八十年我过去,我真的深深的感受到这一点,别人给予我的远多于我给予别人的。所以对这个世界、对他人心存感激。
我知道我并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却是我一生中间最为幸福、最充实的日子。你们知道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在无穷无尽的运动和斗争中,耗去了不少宝贵年华,等噩梦醒来的时候,已经进入到知天命之年。真正的学术生活对我来说,在这个时候才算真正开始。还来不及为失去的一切去伤感、埋怨的时候,只是匆匆忙忙的上阵把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以至以后的博士后都招进来。
其实,我自己连一个学术学位都没有,其实,我们那个时候也不授予学位。因此,我在整个的带研究生的过程中间,我工作的过程,我行走的步伐显得踉踉跄跄、蹒蹒跚跚。与其说你们在跟我学,倒不如我在跟你们读书、思考、钻研。每当有人问我,最近你在做什么,我的回答是跟着学生读书。这不是调侃,是事实,不是谦虚,是真情。
其实,作为一名陪读,我也不合格。我想,可能以前的书童比我还强一点。因为我们师生之间在做一种龟兔赛跑的游戏,在这个游戏中间,你们是不睡懒觉的小兔子,而我则是一头举步维艰的老乌龟。对于你们,我实在是没有学术的底气,我所有的,可能是和你们共筑的一个美梦,就是要改变中国教育的面貌,使得我们未来的一代充分享有更好的人生。
就是这么一个美梦,就是这个梦让我们走到了一起,从这个梦里面,我看到教育的希望和前景,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精神的家园。所以,说真的,你们给予我的远多于我给予你们的,因为你们给了我读书、思考,更给了我人生中间最重要的东西。我也相信正是这个梦支撑你们,让你们能够读过研究生时代所经历重重的艰难和困苦。
上午到下午好几位都谈到了,你们经历的艰难与困苦,乃至于不堪。我知道到你们中间不少人,在那个年头过着很清贫的生活,有的人在食堂买的菜要吃两顿,为的是从很少的收入中间挤出钱来贴补家用。我也了解在几年中间所经历的离家别子之苦。尤其当年交通条件下面,交通条件很困难的条件,每年两次的探亲所经历的旅途的困顿。有一件事,我现在都觉得内疚。就是陈卫,他的家在四川,有一次他回家,他回来带了两个广柑给我。他说,抱歉老师,我本来从家里面带了一口袋的广柑,他说到了火车上面都挤烂掉了,就剩下这两个,他还捧来给我。我当时不晓得心里面有什么滋味,这个因为我曾经两次批评过,他到了假期结束以后,都没有按时回校。我曾经两次严厉的批评过他,老实说,我到现在对他的批评都觉得内疚。
后来,有一次吴永军从四川回来,他说,在旅途中间,火车上小便都不方便。我才能体会到这样一种生活,到了寒暑假急急忙忙就是为了看下自己的亲人,而这旅途的劳顿更是不堪,我更能体会到作为母亲的女博士生远离自己的孩子,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但是,你们一一都走过来了,我深知到你们日思夜想、殚精竭虑的写出来的论文,绝不是冷冷冰冰的思维逻辑、理论的推导,其中,总是蕴含着你们对祖国教育殷殷的期望,深深的关注,寄托着你们每一个的梦。
我想,这也是承接了自从鸦片战争以来,几代中国人都做过的强教、强人、强国的梦。最近,我翻阅父亲的资料,读到他老人家在抗战胜利后,46年写的一篇文章,有一段话,他说,中国是一个科学落后的国家,本来百事不如人,今后要迎头赶上欧美列强,要从事艰巨的建国教育,要尽力研讨培育人才,使中国终成为有名有实的强国。应该说这样一种梦成为一种文化遗传,沉淀在我们的基因之中。当然,我们所要遵行的教育不是强国,而且还涉及到整个人类的发展和生存。因为我们共同的梦,我才不感到孤独。因此,曾经一度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你们在身边的日子,我会怎么过。
我现在还清楚知道,王啸授予学位那天的情境,当时,我要送走的最后一名博士生。我的心里有很多是失落,甚至有点凄惶。我本来不想去参加那天的典礼,因为我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我不得不去,因为他不会有师弟、师妹给他捧场,给他献花,请他聚餐。也许,只有我这个老师可以陪伴他,我生怕他因为见不到我,感到落寞。那天,我就坐在礼堂的前排。一般我开会,如果不指定我位子的话,我是坐在后排。但是,那天,我坐在前排。因为想让他上台后,能在上面找到我,看到我,我想,我一定陪他过好这一天。后来,我记得那天在校园里拍了好多照,在100号后面的池塘边上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对于那天记忆刻在脑子中,我不会忘记。其实,我现在知道,我所担心王啸的落寞也许影射到我内心深处的那种空虚。
这些年来,说实在话,刚才桑新民老师说,我的教育梦一直为教育现实所粉碎,我曾经像个愤青一样,气恼过、痛苦过、无奈过,甚至是动摇过。你们想一个为教育付出终身的人,差不到要达到她人生终点的时候,却要面对如此不堪的现实,对我而言,是一种残酷。因为我没有时间再去展望未来,我曾经想放弃,不再做梦。我就是想过几天“采菊东南下,悠然望南山”陶渊明式的超越的生活。我搬去郊区居住,为的就是不想再做梦了。
但是,我偏偏逃脱不了,因为我不是局外人,我是局中人。面对今天教育,我渐渐的感到我们没有资格去埋怨、去不满,对于今天的教育,你在做什么呢?你对今天的教育你做了多少?做对了没有?做好了没有?是真实有效的吗?在这个教育的这个局面中间,我自己充当过同谋者、合伙人呢?这些问题不得不让我去反思。有一次,我看电视看到南开大学张伯苓先生在国家风雨飘摇九一八事件以后,喊出了“有我在,中国不会亡”。这样的喊声,我当时真的被深深的撼动。我不可能有张先生那么宏大的社会担当的气魄和胆略。但是,我还应该承认,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所普遍具有的社会使命感,这种文化意识的传统还在我灵魂中间游荡。我逃脱不了它的纠缠。同样也是自己结下来情结,自己也解不开。所以梦还在继续做。
当然,我也清楚,我已经做不了什么。现在,所做只是在成就自己的灵魂。所以,我刚才跟桑新民讲生死由命,好多事情不以我主观意志转移。人生代代无穷已。这是自然的法则,也是人生的哲理。我现在对自己已经没有过多的期待,也就只能寄希望于大家。这种希望寄予大家一种信任。为什么我能信任?因为曾经我们大家构筑了一个梦,一个几代人共有的梦,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为美梦成为现实而不懈的努力,一定能为中国的教育有所担当,有所作为。我更坚信在你们这一代的努力下,中国的青少年的儿童生活的快乐和幸福。
也请你们相信我,不论你们走到那里,身居何处,这里总会有一个曾经的老师,用她的心在关注你们、期待你们。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我在那里也会如此。“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龚自珍的两句话,表达我现在的心情。
最后,我稍加修改别人的话赠送给你们:因为有共同的梦,我们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