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风雅·旅行】邓敏|梁仙---旅行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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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仙
2020 WINTER
晚饭后,地头里的热气已没那么足,刺目的日光也换成了椰林顶上金黄色的霞光。田里的番石榴树和荔枝林顿时沉浸在一片柔和恬静的晚照中。我踏着最后一束温热的金辉向前,在路边一座场院停了下来。围墙里面有音乐传出,院内早早点亮灯火,比周围更闪耀。
门大开着,我朝里窥视,正迎面撞上一双和善的目光。一位老妇人,招呼我进院坐坐,随手一指身边一柳篮新摘的芭蕉邀我共尝。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本身就够唐突和不敬的,赶紧慌里慌张地退了出去,连老妇人长什么样一时都没记住,只依稀知道她微胖,人很热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将摘回来的黄皮果送到大舅妈家剪枝、整理,然后装车到永兴镇上去卖。事先,Gloria叮嘱我们,村里有一位受人尊敬的神秘人物——梁仙住在大舅妈家,我们不能拍照,不能问一些不敬的问题,她的供奉庙也不能随便进去;还问我们信不信神灵。她虽是一位二十出头的时髦小姑娘,但提到梁仙总不免闪闪烁烁、神神叨叨,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尽管我不轻易信鬼神。
当一行人提着沉甸甸的黄皮果,脚沾晨露,兴致勃勃走进我昨日到过的那个场院时,大家突然安静了。对着院门的一间屋子烛光摇曳,烛油像浓重的晨露正一颗颗顺着烛身滴落向烛台,晨曦中融合着温暖而深厚的气息。在颤动着的微微的光亮里,站着一位老妇人,她穿一身大红绸布衣裤,浓眉,大眼,阔唇,正慈善地凝视着我们。是了,正是我昨日惊慌间遗失的老妇人形貌。今天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再也不能忘却。
大舅妈、小舅妈从左边一排三间瓦房里出来,手里拿着杆秤、剪刀和大匾,招呼和安排我们整理新摘下的果子。大舅妈海南本地人,高高瘦瘦像根竹竿儿;小舅妈长得小巧玲珑些,但她们说话都急而快,带着点海南灯笼椒的性子。老妇人略胖,虽也操着我们听不懂的海南话,但语速平缓,语气也温和,所以能连猜带蒙明白些意思。她不停地招呼我们,还频频递来水果。对于这样的热情,我们实在不好推脱,再加上我们已知道她就是村里的庇护神梁仙,也想吃了她的果子会不会受到福佑,这样大家就不客气了,纷纷伸手来掰芭蕉、拿小火龙果享用起来。
但面对像邻家大婶或者和蔼可亲的奶奶似的梁仙,我们又一时不知谈什么。说什么好呢?有太多的疑问和好奇,却不知怎么说,也不知合不合适。正愁没话说时,活泼的小队员多多蹭到梁仙面前、歪着脑袋连问两遍“你是神仙吗”“你有什么法术吗”。大家听了都一惊,大舅妈过来跟梁仙嘀咕了两句,我们岔开话题,又各自干起手中的活,多多也被妈妈拉走了。梁仙坐在家庙前看着我们,有一搭没搭地聊两句,但大多听不懂。
我们在村里住着,从未见识过她的法力。她跟大家没什么两样,但村里人提到梁仙都肃然起敬,仿佛她跟庙里的神灵一样,能为周边十里八乡带来福佑。听小舅妈说,海南其他地方偶有凶险之事、歹恶之人,但美梅村家家和睦,年轻人也勤快、孝顺,都倚赖梁仙在此,民风淳朴,人们知足和乐。
其实,在建群村委会还有一座梁仙庙,距离建群小学约五十米。那是一处庙宇群,在偏僻的海口羊山地区,在茂林深处的小村庄里,竟然有这样一个集孔子庙、儒学庙、梁仙庙为一体的庙宇群落,还是挺罕见的。可见古村落人们对圣贤文化、宗亲传统的重视。建群小学对面是儒学庙,坐南朝北,表达先人对中原文化及先祖的尊敬。儒学庙又称班帅庙,里面供奉的“班帅公”神像竟然是与海南并无瓜葛的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投笔从戎、立功异域的东汉军事家、外交家班超。班帅也是深受琼北地区人民爱戴的“公祖”。每年农历三月初九是这里最为隆重的“公期”,周边四十多个村庄的民众汇集于此,集体拜祭这位保护地区的管辖神——“班帅公”。儒学庙的西边是孔子庙,羊山区地偏缺水,人民生活贫苦,自古就寄希望于读书改变命运,所以村里一直保留着尊儒尊孔的优良传统。
儒学庙的东边,正对着村委中心大道的就是梁仙庙。梁仙庙,全称北均梁仙娘娘行宫庙,是一座具有岭南建筑风格的庙宇,墙身是红色的,斑驳的木门和雕花的八角窗显现出岁月的痕迹。八角窗花上镂刻的花中女子和四只飞鸟清晰可辨,但朱漆早已剥落、蒙尘,就连门顶上木阁子里的“梁仙庙”三个方字也已被时间熏染成了黑色,这些应该是光绪年间始建庙时的老物件吧。我们现在所见的红色瓷砖墙、绿色琉璃瓦都是2004年新建的规格。行宫庙屋脊是一排彩绘水纹图案,中间是两只昂首振翮的凤凰,两边各有一条飞龙,都呈现飞天的姿势。屋顶两侧是四层阶梯状的山墙,第一层是一对蹲守的石狮子,第二层是龙头鱼尾的龙吻。庙门口两根水泥柱子上刻着一副对联“梁婆赫濯恩波广布润梓里,仙女英灵德泽长扬济人间”。这里供奉的是“婆祖”——梁仙娘娘,但门旁上方彩色瓷砖立体画幅里却是挺枪立马的白袍英雄的形象。他与梁仙是什么关系呢?
原来北均梁仙娘娘是永兴镇雷虎岭境主白马梁公的二妹。白马梁公原名梁腾,是北宋宋太祖时期世居雷虎岭的海南人。他生得浓眉大眼,文武双全,一心为国效力,救世救民。梁氏一家都乐于善事,力主正义。他们兄妹分散各地,二妹梁仙降殒儒学北均境地,祛邪扶正,护镜佑民,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北均一带为农、客商感念她的恩德,于光绪年间建庙奉祀,沐念她丰功伟绩的同时,也祈愿其德泽后世、庇佑一方。所以,梁仙庙虽因战火几经废损,之后均得到信众的踊跃捐修,古庙香火鼎盛,梁仙娘娘也成为当地人的“婆祖”——一方辖区的境主,当地人的庇护神灵。
村民家中有什么喜事也常常会将“婆祖”请回去拜祭。我就亲见村民请“婆祖”的仪式。先由神像看护者敬香将梁仙娘娘请到一张轿子上,然后由村里四位健壮的男女抬着轿子,慢慢跳着整齐的舞步,由庙内缓缓跳到门外三轮摩托车边得要好长一段时间。这是一个神圣而虔敬的仪式,所以不能急躁,脚步要平稳和缓。等将“婆祖”请上摩托,然后就一溜烟地开向办喜事的人家去了。
梁仙庙前有个大广场,广场上有座可供人们休憩娱乐的八角亭。当地人喜欢这种暗喻八卦的八角形制,以为可以引来瑞气,避妖驱邪。八角凉亭非常轩敞,上有三层飞檐青瓦屋顶。亭前正在搭建临时戏台。夏夜,这里常常请来琼剧班子。村民们坐在这宽大的凉亭里边喝茶边欣赏名角符光妹主演的琼剧《孟丽君》。孩子们则欢快地在老人的膝间和广场上的光影里穿梭。天地人神共乐,这是一道多么绮丽的风景啊!
我不知道行宫庙里的梁仙与在大舅妈家见到的叫“梁仙”的老妇人有什么关系。只是莫名觉得,那个盘发、一身红衣的老妇人更亲切、更真实,那眉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日午后,我与宏兰去参观庙宇群。可没走出多远,就遭逢大暴雨,偏偏老妇人的场院又是最好的躲雨处。我从未见她家庙大门是关着的,炉内香火也从未熄灭过,烛光犹如长明灯,白天、黑夜一直燃着,照亮人心。家庙靠近村民,永远来者不拒,走失了羊来,有烦心事来,同乡人来,异乡人也来……总之,这里是最接人间烟火的地方,老妇人也是最通人心的梁仙。有求必应,随时欢迎,所以,我和宏兰一脚踏进梁仙居处避雨了。
瓢泼大雨将天河之水倾注人间,雨猛烈敲打着场篷,冲击着铁皮,发出巨大的声响。篷外的果树被雨水震得瑟瑟发抖,细枝则东倒西歪。场院里干干净净,没有一处水痕,雨反而让空气凉爽了。两个孩子在院里玩耍,梁仙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与梁仙聊了几句,就去逗孩子了。雨一直铿锵有力地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孩子们玩累了进屋去,我们将视线移向梁仙,遭逢她迎来的目光——柔和、慈善、安详。这样温暖人心的目光是如此熟悉,我想起了奶奶。
自我呱呱落地就一直跟奶奶生活。奶奶也是用这样慈爱的目光看着我一路成长。我或喜,或怒,或哀,或惧,奶奶都看在眼里,从未缺席我生命中任何一个重要的时刻。我生完孩子后严重失眠,常常有灵魂出离躯体的虚浮。那些年月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八十多岁高龄的奶奶替我照看孩子,劝我多睡一会儿。见我精神越来越不济,她搀着我的手到蔬菜大队找“娘娘”打卦。小脚的奶奶牵着三十岁孙女的手,一老一少走在田埂上。不记得那是什么季节,印象里天空灰蒙蒙的。祖孙俩走在迷雾中,奶奶在前面努力拨开挡在孙女前方的雾障。
奶奶将我领到一户人家,也有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将一团红绳放在平盘里,让我用竹筷去解。我顺着她的指示去做,不记得最终有没有解开,只听到奶奶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能睡着吗?”老妇人说:“放心,能睡着。”声音很轻,四围都是寂静。奶奶放了一张钱老妇人手心,老妇人忙塞还给奶奶说:“使不得,我也是积德行善。”
之后,奶奶又牵住我的手往回走。她佝偻着背,身形矮小,步履蹒跚;我耷拉着脑袋,软趴趴地跟在后面。这一老一少、一低一高,两个身影缓缓行进在风雾中的田野里。奶奶始终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将忧惧隐藏,眼中只留平静与温和。她这么一天天看着我,直到我日渐好转,她撒手人寰。
奶奶始终平静安详,无论面对人世多大的苦难和风波,她都平静得如同门前的那株梧桐树。说来奇怪,那株梧桐树也是我降生前,奶奶从滩子边移来的。原本以为活不了,却长成了蓊蓊郁郁的大树,为我们遮风雨、挡烈日,修剪下来的树枝还可以生火。奶奶走后,这棵树被锯了,只留下盆口那么大的树桩。来年一场春雨,树桩处竟然抽出一支亭亭如青玉的芽。也无人照管,三五年后,这株芽不仅恢复从前的浓荫,而且长得比以前还要高大葱笼,使满院充满绿意,平添蔚蓝的天光。见树如见人,这不只是奶奶留给我的一点念想,而是她对我有多么深厚的爱和不舍。她从未说过爱我,却不惜化身一棵树长长久久地看着我,风里雨里呵护我。
佛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当夜阑人寂时,你躺在床上,会发觉一切皆虚无。你着迷于高不可攀的富丽与堂皇,你的生命被奋斗、兴奋和苦难所填充,你受激情的摆弄,被悲伤所折磨,盲目地渴求着生命闪亮的一瞬。而这一切都是易逝的尘埃,唯有温厚的爱与善是佛前的一缕莲香。
一个不朽的灵魂与其说诞生于肉体,不如说她在某个地方显示出一些存在的火花。而某种永恒的精灵从上面俯视着人、庇护着人,保持着人灵魂中纯真、善良、美好的延续。然而生活迷雾重重,人常常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所以有些生命中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出手对人进行提点,清理深埋在人周遭的垃圾,让人抛开杂念,不刻意,不焦虑,不偏执,不沾沾自喜,内心平静,专注于此时此在,物我两忘。
终有一天,当你抛却那个妄想受庇佑的“我”和无穷无尽的苦难时,一回首那个曾以为庇护着你的梁仙,那个给予无限关爱的奶奶,那棵永恒的梧桐树已消失不见。
其实,她一直存在,又不在。当你的灵魂看不清时,受意识召唤,她出现在你身边;当你意志坚定、不必挣扎、心灵极其明亮时,她隐匿起来,远远地向你投来慈爱的目光。
哦,奶奶,看来我想你了。
栏目编辑:王宏兰
文字校对: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