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抒写古代中国最动人的情书

临川晏几道被人誉为爱情圣手,是一个能为爱专心清唱的人。他的《小山词》历来被认为是“词风秀工,能动摇人心”,也一直被俞平伯、叶嘉莹等释词大家们所称道。小山词“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今人把《小山词》看作古代中国最动人的情书。这些美丽如天鹅羽毛般的句子,飘荡在理想与现实、梦境与大地之间,是对爱情的持守与呼唤,是对爱情的拥抱和求索。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仅做过镇监和推官。当年他父亲官至宰相,家族如烈火烹油,后来父亲去世,家门不免余烬冷烟。但六个哥哥已步入仕途,两个姐夫也官位显赫,一是现任宰相富弼,一是炙手可热的高官杨察。还有父亲故旧门客满布朝廷,求一官半职,自然不在话下。而他性情耿介,从不求助,宁愿位沉下僚。他性傲情痴,连他的好友黄庭坚也不由喟叹,称他为“四痴”。后人每每读到此,也都为之太息,说他是“古之伤心之人”。他一定是一个痴于情,迷于爱的人;一个无心于功名,专心于情爱的人。

后蔡京慕其名,向他求词,他虽勉强为之,但无半字美言。苏轼也曾慕其词名,托黄庭坚转书,也吃了一个闭门羹。看来那时,晏几道已醉意于情,大凡来自官场之求,他都一概拒绝,不管是官场谄媚小人,还是如苏轼这样耿介君子。他只专注于自己的情感,严守自己人格独立和尊严,其余则不闻不问,淡泊处之。

晏几道自序其词云:“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晏几道身世沦微,歌儿舞女地位下贱,在命运的大海上都是无力掌控自我小舟的角色,只能随着因缘际遇流转飘荡,终难规避各自分飞的结局,“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後。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晏几道《点绛唇》)爱情带来的高峰体验弥足珍贵,于是渴望时时相对、日日厮守,可“天畀以情而吝其福,畀以相逢而不使相守。”(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情还在,情人已展翅而去,多情之人茕茕孑立于人世,情多何处足?小山的词集中遂盈满了情殇的无尽泪水,“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晏几道《蝶恋花》)、“此时还是,泪墨书成,未有归鸿”(晏几道《诉衷情》)、“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晏几道《采桑子》)。泪墨书信在小山词中颇为习见,以下这首词读来尤为惊心动魄:“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晏几道《思远人》)滴泪研墨书写相思情意,字迹几淡至无色,深情厚意却浓得化不开,语语如话,入口即化,却字字千金,几令人魂飞色绝,词评家大为激赏,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六云:“笔则一时无色,字则三岁不灭”、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道:“滴泪研墨,真痴人痴事。”

唯其痴,方能见出对情人思之切,对命运恨之甚,“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晏几道《生查子》)已去之人难以回返,万般无奈地快然独处于世,往日情境无法重温,相思之苦终难消歇,因为相思情只有一剂解药,“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晏几道《长相思》),“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是相思彻”(晏几道《醉落魄》),除此之外别无缓解良方,因此只得任由着心灵日夜遭受煎熬,小山在念念不忘和苦苦追忆中写就了他的全部真情文本。

  应该说,晏几道在对待女性,对待爱情上,是古来最有平民情怀,最有现代爱情意识的人。他的《临江仙》一词,可以为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酒醒梦回,楼台高锁,帘幕低垂。词人已完全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尤其是小苹踏月而归的情景,历历在目,绵邈于心,简直有点如数家珍了。一个“小苹初见”,一个“两重心字”,一往真情,都倾注于如梦如幻的记忆里,恰如一杯淡醇,一盏香茗,啜之茗之,都是缠绵悱恻的回味。我总觉得这是一篇至情至性的的私人日记,娓娓道来,情意涓涓。

晏几道最大的不同就是敢在词中直呼女性的芳名,毫不遮掩,毫不讳饰。仿佛路遇,情不自禁,失呼于口;仿佛情到深处,不可羁勒,自然喷涌;又仿佛沉溺回忆,喃喃梦呓。诸如“小莲风韵出瑶池,手燃香笺忆小莲,小莲未解论心素,小苹若解愁春暮,小苹微笑尽妖娆”,在他词中俯拾皆是。这些普通、低微,甚至为封建士大夫所不齿的名字,他却视如珍宝,信手拈来,镶嵌词中,使其尽得艺术灵气。今天我们读到这些名字,虽不能知晓她们的喜怒哀乐和风流蕴藉,但却如银汉中璀璨的星辰,遥遥清辉正穿透浩渺时空,映亮我们的眼眸,勾起我们无限美的遐想。

滚滚红尘,百代过客。如今能有几人抛弃功名利禄,于自我落魄中,如此情真意切,如此平等对待这些地位卑微的女子,不为财色,不为情欲,只为相思,只为真爱。怕翻遍如烟典籍,晏几道也能算是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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