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三奇石
试剑石鄂州西山,剑石峰之巅,有一“望楚亭”,亭下有奇石,一分为二,一立一臥,宛如剑劈斧斫开来。近处,立有一石碑,上刻“吴王试剑石”五个大字。鄂州,古称鄂县,公元221年孙权曾在此建都,取“以武而昌”之义,更名“武昌”。相传,孙权为承父兄遗志,令工匠取武昌铜铁,铸剑一柄,登西山中峰,劈石试剑,以示心志。从此,便给这座钟灵毓秀的小山平添了一道景、一段梦、一个千百年愈演愈美的传奇。10岁那年,我第一次上西山,第一次看到试剑石,也第一次知道连环画《赤壁大战》中的孙权,也曾在这座山上习武耍剑,将这似大户人家神龛前镇堂方桌般硕大的石头弄破了——幸亏破而不碎,裁为两截:一横一竖,横似阵云压地,竖如玉柱擎天;一俯一仰,俯视东吴六郡,仰看浩瀚星河;一南一北,南镇武陵蛮夷,北拒虎狼曹魏……“传说”总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舌尖不断地被加工、被幻想、被丰富、被添加许许多多理想而浪漫的色彩。其实,古代真的有那干将莫邪、削铁如泥的宝剑吗?孙权也未必真的有那劈石惊山的神威武功——是因为偶像往往容易被膜拜、被神化,加之逍遥江湖、托志万象的中国文人有凭吊遗迹、寄情山水的情怀和习好,于是吟诗作赋、挥墨抒怀,常常是无须考证只图一泻胸臆吐出心中的人文琥珀。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谪居黄州时,曾游鄂州西山,在试剑石前悠转了那么几圈后,便一本正经地称其为“孙郎石”;明代诗人夏琮酒后在试剑石前仿效李太白举杯邀月,平平仄仄地哼出五言诗一首:“落月冷吴钩,苍然天地秋。霸王不可降,山鬼向人愁。一击风云碧,千年暝色收。青苔横断石,长歌怀仲谋。”这断为两截的石头便愈是与孙权大帝有着道不清说不明的关系了。“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其实是一个动词,最重要的是文而化之,它对诸如试剑石之类的遗迹、古物来说,是一种精神的凝聚,价值的确立,形成信念,氤氲出一种文化气场。不是么,安徽宣城外那座其貌不扬的小山丘,因李白偶尔一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而成为名胜;而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却因“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兴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而声名大噪。不管怎么说,试剑石已成为西山游客们绕不过的风景了。千百年来,达官贵人也罢,贩夫走卒也好,上得山来,都会在这儿停一停,看一看,陪着那一卧一立的两块石头,体味三国鼎立的风云叱咤,感悟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棋局,顺便也纾解了人生的焦虑与登山的疲惫。下山离去的回眸间,那两块石头仿佛变成了罗贯中笔下的“白发渔樵”,卸下鱼篓与柴挑,晚霞中就着“一壶浊酒”,推杯让盏,陶然对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猴子石鄂州大北门外是浩浩长江。惊涛裂岸处,有一座高达十数丈的摩崖,其状酷似猕猴,故称“猴子石”——它像一个形态高古的钓翁,日夜在这儿临江垂钓。谁也说不出猴子石高寿几何?反正是长江流经这里的那年,它就蹲守在这里,看日月升沉、潮涨潮落。也许见过鳄鱼孵龙,也许看过大禹治水,也许跟姜太公切磋过钓技……百年、千年、万千年,它的双膝没进波涛滚滚的江水,膝上的青苔犹如一张绿色的毛织绒毯,为它抵御过秦冰汉雪六朝霜……它太寂寞了,寂寞如参禅入定的高僧,妄心全息,静如止水。其实,它一回头,便是鄂王熊红的花柳缠绵地;一转身,又是孙权大帝的温柔富贵乡。鄂王府的鼓乐笙箫不曾让它侧目,散花滩的霓裳妙舞亦难令其动念。兴许是它知晓,“奢华升虚浮,心灵容易蒙尘;清淡滋超然,性情长久洁净”。它就这么守着天上的一片云,江上的一叶帆,守着一份孤寂和清静,过着自得自乐的日子。直到唐朝永泰元年的一天,素无交游的猴子石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是李阳冰、裴鶠、裴虬、李莒。这4位在当时都是大名鼎鼎的文人名士,尤其李阳冰,官至将作监,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兼大书法家,还是著名诗人李白的族叔。那日游散花滩,忽遇“云头雨”,便来至猴子石下避雨观澜,吟诗取乐。李阳冰见雨中的石猴为自己挡风遮雨无怨无悔,不禁心生敬意,遂提议在石崖上修建一座亭子,让这位菩萨心肠的石头有一个栖身之所。亭子取名“怡亭”,可谓意蕴深长。李阳冰用篆书为其作序,裴虬拟铭文,李莒以隶书书铭,请匠师刻于猴子石上,世谓“三绝”也。令猴子石大为诧异的是,从此,自己便身不由已地卷入滚滚红尘,超然不了也清静不了。自唐以来,历朝历代,总有那么多骚人游客来这里顶礼膜拜、踏歌吟哦。它不解,就那么区区几行文字,就那么盘龙虬枝似的几笔篆隶书法,竟有如此之魅力?难道中国的文字果真有神灵附体么?不管怎么说,猴子石被圣化了是不争的事实。李阳冰的右腕恣意运转,顷刻间在这里铸成了永恒。中国的书法艺术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它蕴藏着丰富的中华文化精髓,凸现着独特的美感和审美情趣,那篆书“运笔如蚕吐丝,骨力如锦裹铁,瘦细律动,飞动若神。”李莒的隶铭则以“绰有古意”的韵致和裴虬大气磅礴的诗句,将猴子石的精神领地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峥嵘怡亭,磐薄江汀;势压西塞,气涵东溟……”自此,猴子石绽放异彩,令宋 、元、明、清历代圣贤趋之若鹜。解放后,怡亭铭摩崖石刻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古城吴都不可替代的文化标识。蟠龙石孩提时代,父亲曾带我去城北江边看蟠龙石。在童年的记忆里,这可是美丽神奇的一幅画——白晃晃的阳光下,它像一座“冰山”凫在波涛滚滚的江心。山上的奇石像林立的冰柱,飞溅的浪花像盛开的珊瑚,更令人神往的是山顶还屹立着一幢白色的庙宇,远远望去,犹似艨艟古船上升起的一面白帆……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长江上起巴蜀,下止吴淞,滔滔数千里江面上,傲立波涛如潜蛟昂首的蟠龙石是“绝无仅有的一景”!老师的激动与自豪,像种子撒进我们的心田。打那时起,蟠龙石就成为我们心中的骄傲,成为我们桑梓故里的瑰宝。世上奇石多矣,蟠龙石却有着它独特的气质和禀性。它不似太湖石般八面玲珑,也不像尧壁石般厚朴古拙,黄山飞来石不及它的气势,江苏昆山石难比它的峥嵘。它既有珍品石头“绉、瘦、透、漏、丑”的特征,又无笑容可掬、谄媚邀宠之俗态。它洁身自好远离浊世于波光粼粼的清水世界,不进朱门权贵的豪宅,也不点缀大款富翁的庭院。一句话,它拒绝一切贪婪者的占有和收买,特立独行于大自然的自由天地。它喜欢与披着斗笠的钓翁作伴,它宠爱攀援在礁石上放风筝的孩童,它陶醉有波浪和水声、有倒影和深度的诗意生活,黑夜里它凝视天空,同月亮把星粒子当作棋子对奕;白天里白云白帆向它遥遥致意……每当初一、十五,络绎不绝的香客们坐着渡船来观音阁拜佛,那时候,它更是殷勤有加,不论是老幼妇孺、少长尊卑,它都是呵护着、搀扶着走在崎岖蜿蜒的石径上,它絮絮叨叨地讲观音阁门前的蒄树如何四季长青;讲观音像壁后的古井如何通着洞庭、连着台湾的日月潭;讲神奇的油盐凼如何供庙上僧人一日三餐斋饭,讲观澜亭听涛的震撼和纯阳楼品茶吟诗的韵致……隔三差五,我总爱像拜访老友似的来到江边与蟠龙石对坐,常望着耸立在矶头上的观音阁怔然发呆。据说,这高阁是元代一个叫铁山的蒙古人修建的,我就不解,那烈火烹油的盛唐时期,那鲜花着锦的北宋初年,怎么就没人想到从修官邸、喝花酒的银子中省出一点儿来投资文化建设?观音阁迟修了两个朝代,蟠龙石上就少了李白、苏轼的脚印,少了那“笔落惊风雨”的诗篇!我曾多次流连于观音阁殿堂,品味过明、清两代乃至民国时期众多诗家留下的诗章,那“柱石表江心,花宫傍太阴”(明·王廷陈)虽然雄奇绮丽,却不及李太白的天纵豪情,那“孤屿排空起,波涛万倾连”(清·宋荦)虽然音节激越,却难比苏东坡的旷达潇洒。多少年来,在江岸石坡上看蟠龙石日出景象,几乎成为众多“老城关人”的生命仪式。当黎明的赤霞染红一江春水,当初升的太阳羞涩如处女出浴,万道金光的闪射令逆光中的蟠龙高阁呈现神奇而美丽的剪影——那一刻,江水如沸,江鸥飞舞,负阁凫水的蟠龙石如同童话中的方舟,向着红彤彤的太阳缓缓奔去——鄂州人把这种瑰丽的景致称之为“龙蟠晓渡”。上世纪末,国家邮政局批准将“龙蟠晓渡”的图案设计为首日封,公开发行,蟠龙石和观音阁已走向世界各地,荡漾于各种肤色人群的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