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流泪的情僧,终身误了谁?

钗与黛之间的关系,比世间任何真实的人际关系都复杂。两个人在以梦幻形式呈现的红楼文本中,既是同一个人,又是各自鲜活的生命;既是各自鲜活的生命,又是同一个人,可以说是一体两面。当她们是各自鲜活的生命时,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承担各自不同的重要的隐喻之任务;当她们一体时,又有着深远的寓意[注1]。

前四十一回,两人双峰对峙,从第四十二回开始,作者让她们合二为一,便逐渐开始钗有黛风,黛有钗影,因此,十二钗册页,只有两人共用一幅画一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两人共用一首判词一一“可叹停机德,堪叹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既然钗黛一体,因此,拥黛派不可因宝玉离钗为僧,而对独守空闺的宝钗幸灾乐祸,因为宝钗之悲也可以说是黛玉之悲;同样,拥钗派也不必为黛玉夭亡而拍手称快,因为黛玉的夭亡也可以说是宝钗的巨大创痛,看过全稿且几乎全程参与了文本创作的脂砚斋,“深知拟书底里”,她在指出钗黛一体的同时,又指出:“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钗黛无疑是文本之第一正人一一贾宝玉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她们与贾宝玉上演了无数精彩的对手戏,支撑起通部红楼大戏。《终身误》和《枉凝眉》其实就是贾宝玉在故事即将终局之时,哀悼不幸夭亡的黛玉、感怀艰辛度日的宝钗,而这两首梦曲与贾宝玉两次出家息息相关。

黛玉泪尽夭亡后,早已注定的“金玉良姻”最终实现,但第三十回宝黛发生激烈口角之后,黛玉在贾宝玉百般俯就之下,终于回心转意,文本有如下描写一一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本中,虽然拥有“金玉良姻”,但贾宝玉一定会因为黛亡而出家。

第三十二回,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

因此,短暂的出家之后,情缘未了的贾宝玉还会回归,但还会因袭人去世而再次出家。贾宝玉这一次出家,就是“悬崖撒手”。从此,独守空闺的宝钗,望断天涯,伊人不归,只能“雨打梨花深闭门”、“珍重芳姿昼掩门”。

《终身误》,可以说是贾宝玉第一次出家期间的人生咏叹调。《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此处的“到底意难平”,并非针对宝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一个“空”字,文学大师曹雪芹就已经将贾宝玉离开宝姐姐之后的那种无限悔恨、无限遗憾的心情,精准之至地表达出来。

其实,“金玉良姻”成真,贾宝玉虽然拥有了完美的妻子薛宝钗,却永失他的另一个知己一一挚爱的林黛玉,他深悟到无法“兼美”[注2],“到底意难平”是因“美中不足”而起,而不是“齐眉举案”。这也与楔子中二仙师所说、脂批称为“一部书之总纲”的四句话一一“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相呼应。

“齐眉举案”,宝钗是完美的妻子;“山中高士”,评价之高,在“诸芳”中也是独一无二;第六十三回,宝钗更是占得“艳冠群芳”的牡丹花名签。而且,宝玉是“情不情”,如果对自己的妻子都“意难平”,又何来“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固然,宝玉对林妹妹一往情深,但他真的从来都没有对“金玉良姻”动心过?答案是否定的,比如,在钗黛合一的第四十二回之前的第二十八回,元妃端午节赐节礼,只有二宝的是一样的,宝玉命紫绡送去让黛玉拣自已喜欢的,黛玉并没有拣。

后二玉碰面,宝玉问黛玉为什么不拣,黛玉的回应不觉间又透露了自己的心事一一“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发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但是,就在接下来“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章节,宝玉在宝钗褪红麝串过程中,看到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脂砚斋指出:“忘情,非呆也。”、“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

同一回,冯紫英的家宴上、锦香院的妓女云儿所唱的曲儿,也暗示贾宝玉不止是对林妹妹,对宝姐姐也一直怀有深厚的感情。云儿所唱的曲儿一一“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脂批指出“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天才饱经沧桑的巨眼,早已看透世间万物、洞悉所有人情世态。宝玉在黛玉夭亡后、第一次出家期间吟咏“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其实这正是“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第十五回脂批)的作者“其毛锥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第二十二回脂批)。

人类的心理,对于逝者此生再也不能相逢的剧痛和遗憾,即使在逝者生前已经对他足够好了,也会不由自主地自责在他生前对他不够好,无可如何之下,只能从心理上尽力完全满足逝者的生前最大心愿。

尽管作者的本意是钗黛“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但是直到第四十二回两人才合二为一,因此,既要把钗黛视为一个整体,又要把钗黛视为两个不同的生命个体。

对于黛玉而言,让“木石前盟”成真无疑是她生前最大心愿,而“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只能二选一,因此宝玉就先满足逝者黛玉的生前最大心愿,然后再怀念在家独守空闺、苦苦等候他归来的生者一一宝钗。

第八回“金玉初聚”,宝钗赏鉴“通灵宝玉”,有所谓后人之诗中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句,已经暗示黛玉泪枯夭亡后、早已注定的“金玉良姻”实现之日,也正是“运败”、“时乖”之时。

在暗藏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文本中,所谓的“运败”、“时乖”之时,其实就是正统骤然消减而非正统急剧上扬之隐语。因此,“金玉良姻”一场空,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责任完全不在宝钗。二宝的悲剧,其实也与黛玉的悲剧一样,归根结底就是非正统一方得势造成的,是“非生其地”(第五回脂砚斋对钗黛判词所作的批语)的时代悲剧。

因此,贾宝玉第一次出家,深层次的原因绝不是因为他厌恶或嫌弃宝姐姐。第一次出家之后还会回归,也从侧面证实他对宝姐姐还是怀有深厚的感情。

其实,贾宝玉最终出家,也是早已注定的。甄士隐梦中所见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也同样看到,两次重出,一甄一贾,既是着意强调,也借此点出甄的遭遇和归宿是贾的一生道路的缩影,贾宝玉最终也会像甄士隐一样“悬崖撒手”。

出家总得有理由。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最终泪枯夭亡。黛玉是宝玉一生的心事,对宝玉而言,还有比黛玉夭亡更好的理由?此时不出家,更待何时!而且,出家也是宝玉兑现第三十回对黛玉的“承诺”。

在钗黛合二为一之前,“金玉之说”的存在,总是让寄人篱下、敏感多疑的黛玉猜疑宝玉的心思,并与其产生摩擦、冲突,事情最终总是以宝玉千般道歉、万般迁就、起毒誓等而收场,比如第二十八回,宝玉对黛玉发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只有誓言不敢信,是因为要么背弃了誓言,要么没有背弃但不见行动,因此,宝玉不能只在心中“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还必须付诸行动,也许出家也是让魂归太虚幻境的黛玉“日后自然明白”的最佳方式之一。

黑暗的非正统之末世,造成了二宝的所谓婚姻悲剧,也造成了“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的一片惨状。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还会有对宝玉人生影响深远的女子不幸夭亡,此女子即袭人,宝玉还会因此而第二次出家。宝玉第二次出家,即“悬崖撒手”,而《枉凝眉》就是宝玉“悬崖撒手”之后的终极咏叹调,其中的深意,下一篇拙文再探讨。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50《无法“兼美”之时代一一钗黛一体,寓意深远》

注2、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见到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脂批指出:“难得双兼,妙极!”,而对于秦可卿之乳名“兼美”,脂批又指出:“妙!盖指薛、林而言。”因此,钗黛“兼美”于“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秦可卿,也可说钗黛一体即“兼美”。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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