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河（李星良）小说连载（九） ‖ 《济源文学》2021（113）

小说梗概

1941年5月，第14次中条山战役国军惨败，十几万残兵化整为零，满山遍野向黄河南撤退。世代居住在鳌背山的侯建华、侯建忠、侯建堂三兄弟等一批山区猎户不愿离开家乡，面对日寇暴行，被迫拿起猎枪，自发组织起来，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和长期狩猎的技能经验，同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殊死博斗，十八名猎人在蛋窝河伏击战中一举歼灭四十多名日军。英雄身世，被埋没75年。重述历史，再现王屋太行一带风土人情，重温华夏后人彪悍血性。

樱桃河

李星良

第九章 齐聚樱桃河

一

樱桃河是一个小山村，位于前坡的东北方向，樱桃河沟的东坡。实际上樱桃河村就三五户人家，就是侯建忠的丈家。胡家最早住在柳铺，高高的鳌背山脚下，后来搬到较低的樱桃河。樱桃河也是河的名字。说是河，实为小溪，发源于鳌背山脚下，顺着樱桃沟而下注入东阳河。鳌背山一带，许多在河边的村庄，都以“河”为名。

樱桃河村与前坡一样，也是上下鳌背山的必经之路。从鳌背山下山经过前坡，往西去黄背角和山西横河。下山经过樱桃河，方便去往东阳河下游，去蛋窝河、椿树庄、小沟背、黄楝树等地。侯建忠把猎人聚集的地点选择在樱桃河，是出于猎人的经验。樱桃河在东阳河东岸山上，有许多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小道通往东阳河东岸山坡，不需要下到东阳河谷就可以分散到几个重要的伏击地点。而东阳河西岸的山势略缓，俯视视野不好，不是最佳设伏地点。实际上，这种安排早已在侯建忠脑子里了。就如打猎，只要知道野猪的位置，猎人在什么地方设伏，都是现成的事儿。

不到一个时辰，到达樱桃河的猎人已经有了十五六个人。陆陆续续，不断有猎人来到。张吉中脸上缠了个布条，出现在猎人中间，大家上去唏嘘问候，对郭金林的死感到痛心。

侯建忠站在一片空场中，踱来踱去。抬眼见一中年男人出现，马上迎上去：“凤鸣大哥！你还病着，就不去了！”

凤鸣大哥个头不高，黑瘦面容，似乎大病初愈，但目光深邃，一眼便知是人中豪杰。见侯建忠迎上来，就走过去，抓住侯建忠的手臂：“不来不中！一定来！”。这“一定来”一句话，是告诉侯建忠，胡景云遇害的事情他已知道，肯定要替死者报仇。

侯建堂的出现引起大家一片惊呼，都上去打招呼、寒暄。侯建堂从赤脚从三丈多高悬崖跳下，站得稳，抓得住，躲过了敌人枪弹，是个奇迹。那里的地形，当地人都知道，都盛赞侯建堂命大。现在他穿上了上衣和鞋子，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

侯建忠、侯建华看见侯建堂，两人奔过去，侯建堂快步上来，三人搂在一起，嚎啕大哭。劫后余生，给人的感触太深了。侯建忠没提胡景云等遇害的事儿，侯建堂也没问。但从侯建堂透着悲伤的眼神可以看到，他已经知道了胡景云的事儿。这三个男人的恸哭，一是哭侯建堂大难不死，二是哭胡景云七位亲人的死。周围的人上来安慰，拉开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三个男人。这里的风俗，男人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一旦有人上来劝解，就要止哭。

侯建忠抹干眼泪：“一整夜没合眼！你要是有闪失，我咋给咱大咱娘说哩！”

侯建华在旁边抹眼泪。

侯建堂嘴里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又突然扭头红着眼睛问道：“二哥，景云咋死嘞？是狗留那狗东西害死嘞！”

侯建忠：“老三，听我一句，人都死了，不要再说了！”

侯建堂吼道：“我为啥不说！狗留在哪里？我打死他个狗东西！”说罢四处寻找。看到狗留站在人堆外，就扑过去一拳打在狗留脸上：“不是你卢家多事儿景云能死？你咋不死？！”

狗留倒退几步，两眼满含泪水，“扑通”一声跪下：“我害死了景云！我对不起景云！对不起建堂哥！”

侯建堂还要扑上去打人，侯建华、侯建忠冲过来拦住。

侯建华：“老三消消气！狗留也是捡条命！这世道，怨谁去？”

侯建堂转身，忍不住内心的悲恸，用胳膊肘捂住脸恸哭。旁边过来几个人，拍着他肩膀。

侯建忠在旁边，看着远处，抑制着眼里的泪水。过了一会，突然高声道：“大伙赶快准备!”

各家猎户都拿出了自家的真家伙。黄澄澄的子弹，腰间缠着，肩上背着。手里都是精良快枪。

高营长的两个兵娃子也在人堆里，帮着猎人试枪。

高个子兵娃拿过一个猎人的枪：“水连珠！东北老毛子的枪！声音清脆好听！冒青烟，不弥人眼睛！”。

侯建忠、翟良超、张凤鸣等围在一起研究排兵布阵，地上画了山河草图，摆着好几个石子。

猎人来报：“日军分成两队，大队带东西离开黄北角，沿着东阳河走了。四十几个日军还在烧房！”

侯建忠和翟良超对视一下。侯建忠眉梢一挑，对翟良超：“咱就打后面这四十几个人！”

翟良超：“对，你安排吧！”

张凤鸣也转向侯建忠：“你安排！”

侯建忠站起来，面向大家：“咱们放过日本人大队，就打后面烧房这几十个人！不能按国军打法，就照打黑牲口的办法来打!我和挺祥、狗留在山神庙洼坐头炮。大哥、老三、吉中，你们在碾盘对面坐炮。俊富哥、俊林、春梦在碾盘下游河弯上头坐炮。头炮打完，二炮打，二炮打完三炮打，让日本人往河下游跑，不能回头。后炮打完都到蛋窝村对面山上坐炮。端树跟凤鸣大哥去西山坐炮，到小鼓石叫上李同林、李本智。听凤鸣大哥招呼！东山不发信号，西山人不动枪！”

大家纷纷表示：“中！”

升娃出现在人群里。

侯建忠：“你咋来了？赶紧回去！”

升娃从怀里拿出一大把的白布条：“婶娘让我送来！”

和尚怀一仗，中央军死伤过半，猎人两死两伤，胡家、卢家死了七口人，西山有一家还捂死了一个小孩。这两天，鳌背山上下，笼罩着悲哀肃杀的气氛。日本人一下山，山民就开始办理丧事。虽是乱世，家家缺衣少穿，还是披麻戴孝，能为亡者做的一样不少。胡秋花把些白布剪成了条条，送给亲戚，算作孝布了。

侯建忠接过升娃手中的白布条，分给大家：“都勒上吧。”

大家都把孝条勒在胳膊上、头上。

卢家又来了几个男人，打头是狗留伯父。另几个青壮男人是卢伯的亲戚，从小沟背赶过来。原说姓卢家与姓侯家略有间隙，如今大敌当前，这些都不计较了。

“卢叔！”

“侄儿！”

侯建忠和卢叔见面，单腿下跪，抱在一起。双方都有重孝在身，这就算是大礼了。周围的人看着，无不动容抹泪。

卢叔眼含热泪：“我这老命不要了，要报仇！”

侯建忠也是红着眼：“他不把咱当人，咱把他当豺狼打！”

身边的人扶起两人。

高个子兵娃走过来看着卢家子弟手中的枪：“这枪好！捷克式！在部队狙击手才有！”大概兵娃子在部队见死人多了。他知道这两天鳌背山上死了不少人，也知道高营长牺牲了。说起来也痛哭流泪，说完了，眼睛一抹，也都放下了。也许远离父母，还年轻。

卢家几个人听了兵娃子的话也不理会，低头整理弹药。

张吉中：“快看，日本人又在黄背角放火！”

大家放眼望去，黄背角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侯建忠：“让他们烧！”

二

远处疾步走来两个人，都是文绉绉的模样。大伙一看，原来是来自沁阳县的曹西川和来自林县的算卦仙儿张冠银。

曹西川三十出头的年龄，高大英俊，却是读书人派头。家是沁阳县崇义乡大户，光是宅院占地就有二百亩。父亲是西安国民党中央军的大官，因沁阳突遇战火，就携妻子一路躲到这鳌背山，一直住在樱桃河的一处土窑里。林县的张冠银是个算命仙儿，一个精瘦老头，生长在八卦之乡林县。后来多年在山西阳城看风水、掐八字，听说华北战乱，本想从横河借道黄背角出山回老家，不想不出四个月日本人占领了安阳、新乡、焦作、济源，连邵原街让日本人占了，索性就在黄背角住下了，平时靠给当地人算卦、看风水养家糊口。

侯建忠迎上去：“咦！曹先生！张仙儿！你们是文化人，打仗的事儿你俩可不能去！”

曹西川本想找侯建忠讲讲历史，讲一讲平定西北的巾帼英雄樊梨花和男扮女装的花木兰，讲一讲历史上抵御外辱的战例，一看这帮猎人如狼似虎，如同笼里猛兽，引而未发，只好长话短说：“乡亲们！今天民族遭入侵，妇女遭掳掠，父母孩子遭荼毒，乃我辈之大耻辱！战火燃到鳌背山，今天一战在所难免！日本人抢掠财物，杀人放火，打败国军，是骄兵，骄兵必败！我们有死战决心，天时地利人和，哀兵必胜！建忠兄弟，各位豪杰，我祝此战旗开得胜！我来就说这几句话！”

侯建忠听了曹西川这话，心想到底是文化人，看来这历史上像这样打仗不稀罕，打这样的仗有意义，顿觉信心倍增。他向西川微微点头，转头去看张冠银。

张冠银捻了一下胡子：“建忠兄弟，各位豪杰，兄弟也占了一卦。此卦为履卦，如履虎尾之象，险中求胜，行动要慎之又慎，兄弟要三思啊！”

曹西川平时经常在侯建忠家里遇见张冠银，俩人时常议论些中国历史上的人物事件，看张冠银虽然读史书不多，但毕竟通晓命理，算是通达之人。但这会儿，复仇之战在即，他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就低声嘟噜到：“这时候算啥卦！”

果然，旁边的侯建堂听了张仙儿的话上前一步，指着张冠银开骂：“你这老愚仙儿！节骨眼儿上说什么屁话！”

张仙儿后退一步，两手一摊，也是真诚地劝解：“这一仗关乎大伙身家性命啊，卦象可不骗人哩！”

侯建堂急红了眼，再上前一步推了张冠银一把：“老子都死过一回了，还怕再死一回！”

几步开外的狗留看着二人说话，眼里已经是喷了火，出其不意冲过来，一把推倒张仙儿：“就你狗日事儿多！”

侯建华赶忙呵斥到：“狗留！胡来！”上去扶起张仙儿，对大伙到：“都是好意！西川兄要我们报仇，此仇必报！冠银兄提醒我们小心打虎！大伙也要牢记！”

几步之外的侯建忠看着这一幕，倒是没有着急。他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个通达事理之人，知道西川讲的有道理，算命仙儿的提醒也有必要。看着大哥扶起张仙儿，走过去挡开了侯建堂和卢狗留，清了清嗓子到：“各位乡亲！咱这鳌背山、东阳河一带人，都沾亲带故，都是一家人！日本人杀人放火，祸害不轻！他在日本是人，闯进鳌背山就是豺！就是狼！就该打！血债血还，以牙还牙！我们不怕死，死光了，我儿我孙接着打！”

大伙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中！”“就这样打！”大伙听完，摩拳擦掌，四周响起一片拉试枪栓、收拾东西的声音。

侯建华高声到：“不怕死！不送死！不白死！伤了，全村养他一家老小！死了，全村披麻戴孝！谁家都不能再死人！打猎要讲规矩！守规矩！”

众人：“中！”“把他打回去”“叫他回不去！”大家应诺完，匆匆离去。

侯建忠带的这一路人最多，在樱桃河沟口悄悄地分成三路，一路到山神庙洼坐炮，一路到碾道对面山坡坐炮，一路到蛋窝河村东南山崖顶坐炮。

张凤鸣和常端树带了几位年轻后生，绕道黄背角后河，从圪节上翻山，赶到小鼓石村。蛋窝河、小鼓石、四道河的许多乡亲都躲藏在这里。张凤鸣向大家说明来意，蛋窝河村常家老二常端升、老三常端礼、老四常端智，从邵原来的李同林、李本智等七八人，马上拎枪往蛋窝村方向奔去。

到蛋窝村后山头，常端树与凤鸣大哥商量：“你看在哪里坐炮好些？”

张凤鸣：“肯定不能在村子里，也不能靠近村子。日本兵一还击，都跑不掉。到村南高疙瘩上吧！”

常端树：“中！我也这样想！在高疙瘩坐炮，掐死日本人逃路，四道河来人也看得清！建忠他们在东山来回，也看得清！”

这一杆子七八个人悄无声息地顺沟下去，到高疙瘩附近，才翻出来，各自寻找坐炮位置，俯身爬好。

（未完待续）

END

作者简介：李星良，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现任海南省社科联副主席、社科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