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OR生存? 一位80后制砚人艺术与生活的纠缠

——匠人读书公社   鲁之揅

艺术OR生存?一位80后制砚人艺术与生活的纠缠

刘蒙之

“ 以刀做笔,石上放歌。经冬历夏,去日苦多。”

一、砚事

雨天,我去看望一位深居简出的80后朋友韩晓锋。我与他素昧平生,但经朋友介绍加了微信。在微信朋友圈,我经常翻阅他制作的简约静美的砚台,很是古美。或许是百无聊赖,也或许是好奇心,我产生了前去拜访他的想法,可能的话,我还能写篇关于砚的稿子。作为不务正业的怪癖,一切我不了解的事情都属我的兴趣。

韩晓锋住在乡下,交通不方便,环山公路旁无名的岔口需要辨认才行。稍不留神就是错过。岔口进去约一公里,一座村庄里普通的一排民居中的一座院子属于他。大门没有特别的审美感,大而无当的大红铁门有些俗艳,让我有些怀疑主人的品味。韩晓锋在大门口等我,简单寒暄。因为在微信上已是熟人,就没有多余的客气。

他接我进去他的客厅,一个女子坐着方桌上。韩晓峰介绍说是自己的太太小吴。小吴很客气地从朝我点点头,然后告辞回里屋去了。安排我落座,他端着烧水壶去打水,准备泡茶。我坐下来,环视了一圈客厅。不大,靠墙打制的陈列柜摆满了他制作的砖砚、瓦砚与石头砚。这些器物背后的趣味我暂时还看不懂。除了小时候在老家看长辈写毛笔字用,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现在的人连钢笔都不用了,何况毛笔,又何况砚?

两把旧式戏班淘来的暗红色斑驳漆迹的高脚椅凳中间夹着一台新制的中式长条桌。客厅中间摆着一张上了岁数的旧式方桌——中间的面板是新换的——我就坐在方桌一面的暗红木凳上。新制的电视桌放在另一端,也是中式的。

他回来了,烧水,自行落坐,准备喝茶聊天。我看他的脸庞饱满、印堂较窄,眼睛细长,炯炯有神,有一头浓密强劲的短发,衣着朴素而干净。水还没有烧开,就闲聊。他说他一直等我来。磨铜镜的苏学军让他准备一下,他说不用准备。来了都是朋友,随便聊。苏学军是我的朋友,我认识韩晓峰,就是经他介绍的。

我瞥了一眼他待会要使用的茶具,很是吸引人目光。可以说巧拙天工,这两个相互敌视的单字在韩晓锋的茶壶上实现了和解。曲线细致的壶身,纤巧小气的壶嘴,粗粝拙朴的陶身质地,奇妙的融合。一个木质疙瘩长满了青春痘似的结,玩味十足。回来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那实际上是一块竹根,打了几根迷你钉子,做成了盖置——茶艺中放置茶杯盖的地方。

我座位的朝向,正好可以把置物柜里陈列的作品一览无余。依墙整整90个方框,空置了20个,70个位置摆占满了。有些杂件在里面鱼目混珠,真正的砚作大约不到60件。在微信上,我曾多次看过这些砚作的照片。像记者采访时翻相册一样,那些作品就是他的相册。我就从那些入眼的砖瓦砚台开始我们的话题。

尽管韩晓锋没有为这场交流做任何准备,但又彷佛是做好了准备似的,对他的作品如数家珍,显得比较健谈。这也难怪,这些是他手下的作品,经过了时间的酝酿。就像老朋友一样。从小时候在家乡的河床上捡各种石头,到高中学绘画四年,再到走向社会的各种曲折,都是线性叙事。他没有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画马勺脸谱。画了一年,他开始厌烦。一天肚子经逢西安城外杜曲的桃溪山庄散心,在荒野里散步时捡到一块破碎的瓦当,回家后用简陋的工具做成了一方瓦砚。于是,就这么迷上了做砖瓦砚。等逐渐置办好做砚的全部家伙,他就从城里搬到了乡下。

乡下是小吴的老家,院子在他来之前已经多年空置。韩晓峰把院子重新装修了一下,就住了进去。这里,即是他的制砚工坊,也是他和小吴的家。这里僻静,打磨砖瓦的时候,不会太影响周围的邻居。要是放在城市的单元房里,断然是不行的。在这个院子里,他制砚,小吴也没闲着,耍玩着做点手工皂打发时间。

韩晓锋做砚不挑材料,“大西洞”、“麻子坑”跟他没有关系。他用的最多的材料是秦砖汉瓦的残片,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古代断壁残垣。或者在山里游玩的时候,捡到一块布满红褐色云纹的石头也可能成砚。顽石经过他的审美和打磨,被投身进特别的深意。我用手抚摸那些砖瓦石砚,都像极小孩的柔软肌肤,只是冰凉多了。从2009年以后,他的兴趣就钉在砖瓦砚上,别的很少做,包括石头。

砖瓦都是旧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时代的面貌尚栩栩如生地记录在书籍上,活生活香的历史场景皆已坍塌,留下的是无尽的碎片埋没于泥土和江河。那些宫阙建筑的碎片不是文物,但有岁数,记忆,历史、故事和很多生命和人物彼此对视过。韩晓锋在它们身上复活新的功能和文化。粗糙笨重的秦砖汉瓦的碎片土头土脸,他倍加珍惜,投入万般感情。

砖瓦砚经过选材、切割整形、开砚池、最后到细节处理,每一个环节都渗透着韩晓伟的审美思考和慢工雕琢。古代的砖瓦密度大,但质地还是不如石头,刻雕完后,他要用蜂蜡来处理提高平整度。一些磕碰的残缺需要填补,要用到大漆。大漆是树的血液,经过熬制之后,硬度好,不受热冷的影响。磨墨的时候,大漆受到的影响也极少。

韩晓伟觉得,自己的价值在于审美,那是小时候在河床上捡石头、中学时学绘画并着天赋混合而成的能力。他很享受这种能力,并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他的能力是科技和机器不能代替的,也是其他的匠人不能比拟的。那年他买了几块六棱砖,大人手心大小,中间烧制有凤凰和灵芝的图案。他磨平了另一面,打上蜂蜡,再上了暗红的大漆,却保留了两点钙化的土。它们坚硬、证明着六棱砖砚的沧桑。无法述说,只能创造性的猜度,很多版本都正确,在想象的空间。一般的匠人,没有这么细密的心思。

喝茶的时候,我间或站起身,来回走动翻看他的作品。遇到特别好奇的砚,就拿到方桌上让他讲讲。我拿起一片规整大气的砚放在他跟前。他说瓦是他在白塔寺捡到的,钙化严重,硬度极高,被他珍藏着。在不影响审美的前提下,他尽量不破坏材料固有的信息。那方砚朴素简洁,不像是花费过心血。他却说,这方砚实际上却经历过内方外方、外方内圆、外方内弧圆到外圆内弧圆的不断改制过程。深感个人的审美成熟期还没有到来,他至今都没有在砚上刻制铭文。他认为自己的篆书写的不够好。瓦砚上面几乎隐没的指纹被他发现,色差的突出处理让指纹变得栩栩如生,却不会喧宾夺主。在外地一座残垣捡到的一块明清时期的碗的碎片上保留完整的青花瓷风的“禄”字占用了他一年的思考时间,最终被巧妙地割下来嵌在一个这方砚的砚盒上,恰如其分。历史信息就这样被附着在新的创造上。

二、审美

韩晓伟做砚并不急迫。每天工作最多三四个小时,很多时候也不工作,就是整理材料,谋划构思。或者找朋友聊天。一年当中,他做不了几方砚台。有些砚一做两三年。最长的时候,他一方砚台雕琢了七年。这有点像油画家毛焰,跑到别人家里在卖出去的画上修修补补。想要完美。

韩晓锋制的砚都透着古风,也融合自己的审美和使用习惯。三十岁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审美思想,看不惯,用不惯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现代批量生产的东西,他看着不舒服,用着不舒服,都统统送人了。需要东西,尽量自己做。眼前方桌上的这个盛废茶的器具,就是他用大葫芦做的,上了清漆。开口并不追求所谓的水平,有斜度,追求线条的变化。竹根做的盖置本来小巧,还在三处开裂地方铆着三颗米粒大小的铜钉。家里的精美的小物件都是自己做的。有心、有手艺,有工具,他有这条件。

做砚不能一味地闷头去做,要不断的充实自己的思想。他的朋友都是些匠人,是些做鸟笼、做陶器、磨铜镜、打铁钉的边缘人。也有主流的,比如做精密机械的,他也跟着聊,都对做砚有用。聊天是一个学习过程,不同行业的理念、工艺、做法相互借鉴。聊天的时候,他喜欢那些说话能戳到他心里的人,这样的人能和他聊到一块。

在城市里生活过很长时间,生活过得太恐慌。他写过右手打油诗:少小住在山里,摸黑也知归路。而今寄居城中,身心没个去处。没有松弛的状态,他觉得自己无法进行创造。他在空间里存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内容是一副字,字是过世的一位名作家写的。在他看来,字写得并不太好,思想却是非常夺心。内容是:澄城的麦垛高过了天。我老汉坐在天外边。撕一片白云擦一把汗。对着太阳抽一锅烟。他喜欢那种豪迈和诗意的生存状态。

一早上都是以我听他讲,在这种极小众的艺术面前,我欠缺的太多了,只能听讲。微信短信响了几声,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对我说,咱们吃饭吧,边吃边聊。太太小吴炒了四个素菜,凉拌豆腐丝、萝卜豆食、豆腐包菜和都凉条豆腐皮。调料用得恰到好处。

吃完我们回到了客厅继续聊,继续拿着他的砚作端详和询问。他崇尚朴素、简洁的美学,追求用最少的处理涵盖最大的信息量。韩晓锋觉得,不能在材料上巧取豪夺,强加意志,肆意摆弄。可贵的是发现材料原本的信息,不去伤害和抹杀材料。在尊重材料的同时,在对话中寻找它的主题。他反对那种为了赚钱而舍弃审美的做法。

他递给我手心的一方砚天缺一角,砚池一面蒙蔽眼睛,背面是可怖的缺损。原来的人如果把材料切割小一些,把缺口决然舍了,那就完美了。可惜前人舍不得,就成了一个缺憾的作品,于是主人拿到他手里修改。有瑕疵的材料,他修修补补,重新改造,利用巧雕,审美缺陷变成了别有意味。审美体现的是学养、修养和见识。韩晓锋觉得他有。作为一名制砚人,他是靠审美吃饭的。那些不受材料限制的秦砖汉瓦变成简约拙朴的美砚,都是他审美情趣的功劳。

他推崇的是早古的文化。在他看来,中国的文化在秦以后就走上了下坡路,所有的艺术越来越具象,越来越错乱。尤其到了清代,不中不西,器物逐渐失去了艺术性,沦落为讲求实用的器物。没有美感,没有灵魂。人的审美都是通过一件器物或作品打开的。他要做出的是有审美感的、会思想的器物。审美之外,韩晓锋也重视器物的实用功能。他制作的砚,希望别人买一方砚就够了,不需要多。多,是累赘。

我可能受到了太多的艺术家故事的毒害,总会把历史感作为尺度去衡量艺术的形态和品质。随着交谈的深入,我逐渐了解,韩晓锋没有师承,和所有的名砚文化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对制砚感兴趣,就像他小时候对家乡河床边的顽石感兴趣一样。韩晓锋没有拜过师,也没有入圈子。他见过那些圈子里的人,绝大部分“没有脱俗”。圈子里混迹着形形色色的功利人,学到的只能是功利。韩晓锋觉得,还不如腾出时间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我赞同他的态度,联想到自己遇到的很多冠以艺术之名的所谓作品,好多散发着俗的气息,真是云蒸霞蔚。

活到一定年岁,很多东西一眼看穿。“人都没有脱俗,做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够脱俗?有些人一生混了很多圈子,也有名声,但是没有创造出什么东西来。哪怕创造出一件好的东西来,我就觉得他的生命其实没有价值。”这番话是说别人,更像是告诫自己。连我,都开始觉得不安起来——没圈子,没名声和没有创造。

“我一生挣了不少钱,或者干了大事情。但是我死了,居然没人在乎我?这样的人生好可疑。只要能创造,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平时生活中感受到的屈辱和时间一样,我认为它毫无意义”。韩晓锋对与他价值观独立的另一种人生追求及其后果进行想象,进而巩固了自己的人生观。我想起了十年前我研究人际传播的时候看到的“想象的互动理论”,他似乎经常预演不同的人生选择,然后慎重的进行挑选,来修改自己的轨道。

他画过画,对按平方尺卖作品的画家和书法家一声叹息。“艺术不是菜,不按量。人在这个水平上,艺术水平能有多高?人不能脱俗,你的东西怎么能脱俗?”韩晓锋在下午把上午说过的观点又重复了一遍,像我在书上很难看到的浓眉大眼的着重号。

三十岁之前的那几年,韩晓锋喜欢看《黄帝内经》《道德经》《内经志要白话解》。他的“后三十岁”时代因此过得平静而散淡。那些书都在讲自然的循环,奠定了他做砚的心情。他对这个世界和自然的理解倏忽之间摊平到了制砚上。不在一招一式,都隐没于指挥神经和肌肉劳作的大脑深层的意识形态中。这个世界是有变化的,砚台也一样。不做繁琐,只做简约,自然而然,散淡为难。

我得承认,此番我虽为写稿而来,此时却失去了写稿的欲望。我关掉录音笔,合上了记录本,可能是有点迷糊,产生了专业倦怠。如果此刻有人问我,怎么思考写作?我一定会像个货真价实的痴呆症患者反问:写作?写作是什么?我也松弛下来了,摆出了一副七聊八聊然后撤退回寓所的姿态。

三 、生存

韩晓锋的东西只有在极小众的圈子里得到认可——最近几年他每年卖只卖出几方砚。只为欣赏的人做,也只能为欣赏的人做。只有那些欣赏他的作品和美学的顾客才会用钱为他投票,鼓励他继续维系他的美学追求。我觉得自己不小获知了一个艺术家难以启齿的秘密,或者像一位鲁莽的中医学生一样不小心扎错了要命的难言之隐。在低沉的经济形势里,他只有少数的顾客数量。他感谢他们,因为他们是支持他继续自己的艺术创造的重要支点。如果这个支点断裂?没有如果。太太不反对,周围的朋友从舆论上给予支持,有真金白银支持他的顾客,虽然不多,也是幸运。

我觉得我的同情产生了,或者是我感同身受的出自友谊的担忧。在同一时间,我作为写作者的该死的采访清楚无误地要终结了。“亲人对我很重要,我自己做的事情我开心,不痛苦,这是非常重要的”,他说。我认为我读懂了他。他当然是属于后者,甚至是那种痴于创造的人——这一点有作品证明。他最后的总结性的语句像是对我们这一天交流的总结和回顾。因为他身上的故事性不是太强,我也准备起身离开了。我不太敏于社交辞令,在心里开始设计可笑的告别措辞。

但他在另一个话题上打断了我的设计活动,延续了我们本该结束的交流,让我发现了本次采访主题之外的方向。这些信息让我意识到,对韩晓峰,我之前我预设的主题可能是偏颇的。我只看到了A面,没有看到B面,甚至不知道C面、D面和其它更多的面向存在。

“至少得有支撑运转下去的东西,想来想去,还是跟民生相关的东西可以做,以支撑现在的爱好。”我不太能回忆到我们之间的那个火花引燃了这句话,但我不觉得太突兀,我也乐意让它继续下去。我不是怀疑别人,我只是觉得生活太现实,太残酷,除了那些范蠡式的极少数人,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摆脱红尘的磁场——除非假装闲适才可以。

2013年,韩晓锋在淘宝上开了全网第一家销售砖瓦砚的店铺,一开始效益可观,虽然他创作的数量并不大,却足可让他满足,让他继续这种创造的快乐的同时有物质回报的尊严。一年以后,砖瓦砚的生意被精明的江浙商人看到,机器制作的砖瓦砚出现于市场。韩晓锋根本竞争不过他们。他的砖瓦都是古迹残片,他投注在一方砚上的审美思考要经历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时间淬炼。而在南方的作坊里,机器制作的砖瓦砚一天可以生产几千方。他的文化生意被干掉了。很快,南方作坊铣床做的砚也卖不动了。生意变化太快,艺术跟不上,作为爱好的艺术有点追不上这个着急的时代。

太太小吴肚子挺了出来,爱情结晶已经七个月大了,在小吴的肚子里已经长亟待盛开的生命。从他说话的字里行间和语气中,我揣摩到韩晓锋有些担心自己的追求能不能和生计结合,能不能继续。经过大半天的熟悉,我们成了熟人了。他对我开放了自己的心理世界——一半是艺术,一半是生活。如果纯然为生计,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顾生计,肯定是不成熟的表现。人太成熟、庸俗、本能又世故,好像也不对。无论如何,孩子即将诞生,是最大的一般将来时的喜事,韩晓锋在也在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在孩子拥有自己的人生选择能力之前,从众是最安全的选择。孩子,是要融入生活和现代教育体系的。

这时候,我觉得我开始怀疑自己要采访的问题一开始就是虚无。让我们抛下艺术本身切入生存的问题吧,这是每个人都要直面的第一个问题。那个艺术的韩晓锋只是韩晓锋的一半属性,就像他当年画到一半的马勺脸谱一样,另一半不是原来的那个线条、色彩、图案和意义。生活,或者生存属性的韩晓峰在我眼前现身了。

我关心的还是太太小吴肚子里的小孩的未来,那是决定韩晓锋的艺术故事发展方向的激励事件。这个激励事件很快就会到来,让韩晓锋的艺术和生活陷入不平衡状态,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掌控本该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为孩子的到来在做全面的准备——心理的和物质的。他也有担心,那么多孩子,又多少人将来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他不能只生下来一个生命,他要教会孩子他认为重要的能力。他在前几年放弃了城市,选择了农村,是退,也是守。过去的短短几年间,三十公里外的城市边缘的房价已经涨了两倍多。当年他感到吃力,现在更可以断掉念头了。但聪明的韩晓锋都筹备好了,他要把孩子送到附近的一所民办学校。那所民办学校提供从幼儿园到高中的一站式的基础教育,奉行德国的一些教育理念,有别于当地的乡镇学校。他不愿意让孩子去读那些没有教育理念的公立乡镇学校。他预感自己和那些小孩的家长无法沟通。

然后,还有艺术。提起艺术,韩晓锋对荣宝斋颇具敬意。“有些人生来是创造的,有些人生来是消耗的。”他对艺术史所致甚多,知道荣宝斋是从摆地摊开始的,现在的规模是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然而他并不羡慕荣宝斋的资产,只是感叹她的理念和贡献给社会的价值。

“做砚这个事情,不想死后就终结了。如果将来,小孩愿意的话,几代人可以做一件事情。”他预演了一种可能,将来孩子存在和他一起制砚的可能,虽然他绝对不会强求。那只是他的理想,很多人一起,很多代人一起为一种有意义的事情努力,花付时光和生命。

从上午开始,韩晓锋就表现出发自真诚的谦虚。他对砚有很多想法,但却没有付诸实施。他并非不自信,只是出于对作品创造的尊敬和洁癖。这种犹疑是可贵的。“我自己的技能和技术要提高,到死的时候,技能还要提高。不要说做了几年,自以为可以了,就不学习了”。他确实很开放和包容。90后和00后的一代人,当很多人在批评他们没有责任感的时候,他发现了他们的优点。他采用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词汇来概括这两个群体——骨气感。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事放在心里就是一个疙瘩。”他说的是做砚这个爱好,他有隐隐的忧愁。这些忧愁,在微信的朋友圈看不出来。他的微信圈,完全是成功主义乐观派的调性。

韩晓锋忧愁的现实感染了我,我们之间展开了推心置腹的生存思辨。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有点相似。在十月的大部分日子,我一边写着文章,一边托付各种关系为胞弟物色一处合适的能够开一家便利店的场所。精神出入云端,身体常陷泥沼,这是我的十月心理。我和韩晓锋的区别是,这种撕裂在他一个人身上作用。而我的情况是撕裂发生在我和胞弟两个人身上。我告诉韩晓锋,我理解他的情况,我也经常为胞弟的生活发愁。我告诉他我为胞弟思考的解决方案以及我可能给与的支持。

我们进入了完全的私人闲聊状态。我没有单方面地索取他,我们之间变成了一场倾诉,一场真正的交流。听完我的话,韩晓锋突然有些伤感起来。“我其实也很想把我们兄弟姐妹撮合在一起。我们没有你们团结,根本纠正不过来。老二因为生病去世得早,其他的兄弟姐妹,我们格格不入。前几天我姐姐来过,根本讲不到一块。”兄弟姐妹之间不亲密是韩晓锋内心最深邃的遗憾和缺失。我安抚韩晓锋,也安抚自己,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烂苹果。至此,我的采访框架完全颠覆了,如果此时我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话,如果我真的有目的的话。

我隐约感到韩晓峰心中的凉意——方桌下的奥克斯电热风机也无法驱散的缺憾。他羡慕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甚至产生了更多的正向的想象。更多的欢乐融洽的场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我们的话题离制砚艺术越来越远,离心中最隐秘的关切越来越近,直到刺破交流的主体性的边界,所有的不露声色的心情洞开。我突然觉得,那是韩晓峰艺术创造的引擎。

天色尚好,但是我得走了,否则赶不上晚饭后在学校举办的一个学术工坊了。我终于驱使自己的肉身离场,边走边聊了几句。韩晓锋说,人可以在艺术上追求完美,在生活中不能苛求完美。就像晚上的剩饭,第二天还是要热一下继续吃。唯独艺术不能如此。他说,他使用的砖瓦本来是没有用的东西,只是残砖破瓦,它们的使命早已经完成了。是他让它们恢复了生命,变成一件器具或者艺术。没有做好的东西都应该销毁。只留下那个最好的传世。

“你看看李时珍,虽然很穷,但写出了那么一本大书,他活的有意义。”在客厅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我走到了院子里。本想礼节性地和小吴告别,韩晓峰告诉我小吴此刻正在休息,他会转告小吴,我就此告别了。

一路上,我在回味韩晓峰说的话。从前小的时候,我觉得人活着就是要留名。后来长大进入社会,发现人们都太现实,名声太虚。四十岁之后,看到太多虚幻的人生,又发现人还是要活得真一些,其实就是韩晓峰说的那个名。留名,就要创造和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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