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中的“真”
中西思维方式与文化脉络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而近百年来西方思维的渗入,令我们忘却了中国文化这种特异性。在古希腊开启的西方思维中,事物是会变化的,所以是靠不住的,但关于事物的规律是不变的,那才是最真实的。中国则发展了以体验论为核心的认知方式,是以体验之、而又验之于体的行为,发于感觉,得之于整个身心。
· “节““日”与“真” ·
今天谈中国文化中的“真”,或者说,是中国文化关于“真”的理解与认识,而这些理解与认识构成了中国人关于“真”的观念。
端午节吃粽子,划龙舟……据说是为了纪念战国的士大夫屈原。其实屈原在世时,中国就已经有端午节了。
端午节设立在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也叫端阳节。在易经、算学中,奇数是阳数,偶数是阴数。五月初五,两个五都是阳数,和“重阳节”类似。九月初九,也是两个阳数,而且是阳数里最大的数。每逢重阳之数就有节日,三月三是上巳节,五月五是端午节,七月七是七巧节,九月九是重阳节。再往后,是双十一,是天猫节、光棍节。当然,这是现代人生造出来的节日。
在《易经》中,象、数、理三者是可以通约的,年月日时都对应着天干地支,可以转化为五行配比,继而与人体的气息运行相关。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天人合一并不是一句虚言或哲学观念,而是实实在在与体感相关。
西周早期青铜器上出现的“真”字
西方有万圣节、情人节,这些节日设立大都是为了纪念特殊的人物或事件,所以,西方的节日准确说是纪念日。
去年年底,中国“二十四节气”被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节气不是为了纪念某人或某事而设立的。“节”的本义是“竹约也”,也就是竹节,竹子生长到一定阶段,就会长出个节来,节节攀升,一步一步生长。每个节点,就是关键部位,一个标志,有个词叫“节骨眼”,也就是决定事情成败的节点。
节气中的“节”也是此意,若仔细观察节气当天天气变化,气象会有突出的变化,或是晴天转雨天,或是雨天转晴天,屡试不爽。通常认为节气是为农业服务的,要依靠这种变化来确定农事。其实,古代社会很多生活细节都和节气相关。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也是天人合一最基本的体现。
五月在古代是“毒月”,所以要采菖蒲、艾叶来驱虫避害。《荆楚岁时记》里写“竞渡,采杂药”,赛龙舟的习俗最早是为了采药,而非纪念屈原。很多人都能感觉到,五月天阴晴不定,这个时候得了感冒,特别难以痊愈,这也与五月的气候有很大关系。
端午节很多习俗早已有之,与纪念屈原无关。图为大人给小孩点雄黄
· 中西方“真”的差异 ·
纪念日和节日是两回事,西方并无“节日”这个概念。所以,中国大部分节日不能和西方的节日相混同。“节日”是属于中国的,唯中华文化所独有。
中西思维方式与文化脉络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而近百年来西方思维的渗入,令人们忘却了中国文化的特异性。
在中国文化中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问题。在西方哲学史中,真实、存在等话题,是哲学的永恒话题,自古希腊至今一直被反复讨论。
在古希腊,哲学被称为“智慧之学”,它的目标,是“寻找永恒不变之物”。
永恒不变之物显然不可能实际存在,因为所有的事物最终都会消亡。
柏拉图认为,哲学是一种洞见,是对真理的洞见。人们日常感觉到个别事物,“总是变动不居的、不真实的”,只有通过理性所认识的永恒不变之物,才是真实的“绝对存在”。
柏拉图
他把认识分为两类,一类是表象,是人可感觉到、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个体事物。比如桌椅板凳是可感知的,喜怒哀乐等情绪也是可以感觉到的。另一类则是理念,是不可被人感觉到但可被人知道的、绝对永恒与不变的一般事物。譬如数学、物理学中的公式、原理,它们都是理念,不可能被感觉到,但可以被认识和理解,而且永远不会变。
简单来说,在古希腊开启的西方哲学思维中,事物是会变化的,是靠不住的,不真实的。但关于事物的规律是不变的,那才是最真实的。当然,西方哲学也经历了三级跳,后世哲学家也在不断修正这种观念。
古希腊开启了西方重精神轻肉体,重知识轻实践的“重智主义”风气。图为阿基米德
哲学上这种倾向,导致了重精神轻肉体、重知识轻实践的“重智主义”风气。今天的中小学里,体育课仍然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侵占,甚至学生也有这种模糊的意识,觉得知识更重要,身体是其次。
所以陶行知提出“知行合一”,在教育界会产生那么大反应。在主流教育学的理念之外,忽然听到知行并举,而不是偏废一方,觉得找到了一条新的教育路径。其实,知行合一是最传统的教育方式。
西方哲学的这种倾向,经由上千年发展,逐渐形成了一种以认识论为核心的思维方式,具体表现为认知性的理解及依此方法建立的认识论,依据的是理性与知识,表现为定义、命题和它们的编组。
而与之相对,中国则发展了另一套非常不同的思维模式,以体验论为核心认识世界的方式,是以体验之、而又验之于体的行为,发于感觉,得之于整个身心。中文很多词汇都表达了这个意思,譬如体验、体会、体察、体贴,这些词语都包含着身体的感知,而不单纯是靠头脑思维的认知。
那么,在中国文化这种特殊语境下,对于“真”一定有不同的理解。
· 传统文化中的“真”·
“真”本义:
《説文解字》:眞,僊人變形而登天也。
《说文解字》是中国最早的字典之一,成书于东汉。书里说“真”指的是仙人飞升,就是通常说的“修真”。这个意思对理解“真”没有太大帮助。
这里用另一种解读方式。
甲骨文里没有“真”这个字,金文是有的,金文就是商周时期的钟鼎文。金文里的“真”字上面是“手”,下面是“鼎”字,两个字合起来组成一个字,是“合体造字法”,所以说“真”是个会意字。
“鼎”在古代主要的作用是煮肉,后来成为了重要的礼器。食器成为礼器,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特色。手在鼎上面,是取用的意思,据此推测,描绘了搅肉汤或者捞肉的动作。捞出肉来,要尝一尝,所以“真”,就是品尝。
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其实看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舌头尝出来的才是最实在的。典籍里又说“愼字皆以眞爲聲。多取充實之意。誠也。愼訓誠者、其字从眞。人必誠而後敬。不誠未有能敬者也。敬者愼之弟二義。誠者愼之弟一義。”
尝到什么味道诚实地表达出来,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酸甜苦辣咸,做不得假。所以,“真”和“诚”可以互通,有很多例证,譬如《庄子·渔父》篇里说:“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增韵·清韵》:“诚,无伪也,真也,实也。”
以下《大学》的段落,很多中国人耳熟能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宋代大儒程颐曰:“进修之术,莫先于正心诚意。”朱熹称赞这句话是“万世学者之准程”。
修身的基础是“正心诚意”。正心诚意就是讲真话,表真情,办真事,做真人。看似简单实则很难。但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去做真实不虚的人,就是正能量。
“佛家三境界”,源自宋代禅师青原惟信:“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个故事记载在《五灯会元》里。
其实人有了美丑、善恶的判断以后,就已经“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了。
全家去旅游时,大人看到美景,忙着拍照留念,但孩子对景色的壮美、秀丽一般没有什么感觉,对玩具兴趣更大些。孩子看山,就是山,无所谓美丑。大人去看山水风景,则携带着对景色的期待,对文化知识的了解。看山,有壮美之山,有秀丽之山,有奇崛之山等等,有名山,也有无名山。等到阅尽名山大川,洗尽铅华,才知道山还是山,才能向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孟子·尽心下》: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这段话非常有名。《十三经注疏》注:
己之可欲乃使人欲之,是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有之于己乃谓人有之是为信,人不亿不信也。充实善信,使之不虚是为美人,美德之人也。充实善信而宣扬之,使有光辉,是为大人。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为圣人。有圣知之明,其道不可得知,是为神人。
这段话讲到 “善”,“己之可欲乃使人欲之,是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可以据此推理什么是“真”,“欲”就是“真”。欲望最真实,但欲壑难填,要适可而止,需要“善”去节制“真”,约束“真”。如上所说,“己之可欲乃使人欲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
· 以“真”育人 ·
小孩子挑食,是真实感受的流露,本身没有错误,这就是“真”。家长老师则会灌输给孩子“挑食不好”的观念,孩子心理惧怕,则会选择抗拒、哭闹或者隐忍,逐渐地就学会了欺瞒家长、欺骗自己。
用善约束孩子,比用大道理约束强得多。“己之可欲乃使人欲之”,遇到喜欢吃的东西,不要据为己有,要懂得分享给他人,这就是善意。父母总把好东西留给孩子,这就是善。
有些家长老师,羡慕西式教育,让孩子懂得分享,其实中国的教育思想早有这种观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自己不喜欢吃的,也不要强留给别人,父母辛苦烹饪出来的食物,也多考虑父母的感受。如果实在难以下咽,可以跟父母商量,某些食物少做一点。大人尚无法做到完全不挑食,就不能以这样的铁律去要求孩子。
朱子曰: “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道德经》里说:“五色使人目盲,五味使人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聋。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之行妨。”太多的欲望会让人逐渐迷失自己,所以不要让孩子接触太多的欲望之物。家长们一边给孩子准备各种珍馐美味,一边又要求他节制欲望,这是缘木求鱼,背道而驰的做法。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有这样一段记述:
“小孩且亦不可知识开得太早。今时的小孩百伶百俐,会买东西,会应酬生客,玩具及漫画读物多到无数,学校里亦功课忙逼,读书像拼命,这其实不好,知识的根本是智慧,他们把根本来伤了。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现代社会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与技术才可以从它生出来的地方仪态万方。”
孩子太早接触人情世故,就会油滑,失去了孩子应有的“天真”、“本真”,令人生厌。孩子应有孩子淳朴憨厚的样子。
胡兰成(1906—1981),中国现代作家,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代表作有《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文学史话》等。
2019/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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