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电影里,有人提高审美,有人学会谈恋爱,有人开始好好生活
18世纪有位名叫夏尔丹的法国画家,画的都是在当时难登大雅之堂的主题:鹞鱼、厨房、劳动主妇……
画面却有种迷人的氛围:别人一看,心想我跟他过一样的生活,怎么在他笔下就这么美呢?
夏尔丹《洗衣妇》
Jean-Baptiste-Siméon Chardin, The laundress
倒不是刻意粉饰,而是底层出身的夏尔丹发自内心认同这些生活场景,以及市民阶层勤劳善良的品格。
对当代小资和文青来说,埃里克·侯麦就是他们的夏尔丹。
埃里克·侯麦Éric Rohmer
小资虽然也属于劳动者,但是不怎么受待见。比起物质,他们更爱追求情感和精神享受,却又不像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作出努力和牺牲。这些人的经历不够悲惨也不够壮观,很少有机会在银幕上看到自己。
但侯麦给了这些人说话的机会,他四十年如一日地展现小资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他们与恋爱有关而与搞钱无关的奇思妙想。
《午后之爱》,男主的独白
看他的电影,同为小资的我感觉受到了肯定,好像这样的生活并非一无是处,它也可以是有趣和值得一过的。
候麦:喜欢探索感情的古怪科学家
侯麦的代表作《绿光》,具体而微地表现了一名年轻女小资感情和精神上的苦闷。
如果一个人不愁温饱,甚至都没有被工作榨干,好像她的苦闷就是不值得讨论的,但这些苦闷对她本人来说又是真实存在和难以消解的。
《绿光》的女主角黛安芬在很多人眼里特别矫情。
《绿光》,黛安芬和香蕉君
朋友爽约,恋情结束,她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夏季长假和谁一起、去哪度过。姐姐建议她去爱尔兰,她觉得太阴沉,没有阳光沙滩的假期不叫假期;
她害怕孤独,朋友劝她跟团游、主动出击结交男人,她却断定真爱不可能靠这样找到。朋友说你应该圆滑一点,不要太固执了,她说我不固执啊,生活为什么对我这么固执呢?
一处度假地点不满意,她返回巴黎又出发去另一处。
她偶尔会到当地的朋友家做客,但并不能融入谈话。更多时候她在沙滩、山间、石阶上踽踽独行。
她在灌木丛里散步,意兴阑珊地拨弄着野花野草,这时天空响起隐约雷鸣,海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她靠着栏杆毫无征兆又情有可原地哭了。
黛安芬突然的哭泣
她有自己的小迷信,相信路边告示和地上捡到的扑克牌给自己的暗示。她相信真爱,宁愿孤独也拒绝将就,相信路人说起的凡尔纳小说《绿光》里的情节:
太阳在落下海平面的一瞬间,人们有很小的机会看到它发出绿色光芒,凡是看到过绿光的人,就会变得敏锐,能够洞悉自己和他人的情感。
我们可以认同或反对黛安芬的人生态度,但侯麦第一个正视这种细微情感并把它当作整部电影的主题。很多人觉得自己被理解了,这和有机会言说自己的杀马特其实是相似的。
顺带一提,这部微成本、除演员外剧组只有5人的《绿光》获得了1986年的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侯麦像一个探究各种情感模式的古怪科学家。
出轨后感到自责,回家发现伴侣也出轨的情侣;被结婚的念头蒙住双眼的聪明女性;脚踏三只船的少男少女……
《圆月映花都》,一个女人徘徊在多个男人之间
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有一套自认合理的解释,“渣”也渣得明白坦荡,让观众觉得有理可循。
例如在《女友的男友》里,一对闺蜜暗地里爱上了对方的男朋友,觉得比现任更像真爱。
她们起初为此自责,但两人最终获悉真相时,除了一句:“原来你早就……”的内心OS外并没有争吵撕逼,而是相视一笑,高兴地和女友的前任、自己的现任一起离开了。
《女友的男友》,四脸懵逼ing
“不能对不起朋友”的想法在此反倒成了追求真爱的阻碍。
行为准则被戳破时,这些人通常不会哭天抢地,他们哑然失笑、接受现状然后继续往前走。电影在这时戛然而止,看似狗血的情节被处理得风轻云淡。
经常有女生给侯麦寄信
然而将细微复杂的情感纳入电影主题,这只是侯麦魅力的一个方面。每当我看完他的电影,仿佛就能听到有人对我耳语:生活本身足够丰富和生动,合上电脑屏幕,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跟随侯麦的主角开车或步行穿过巴黎街道,和人群擦肩而过,让你也想去到巴黎,或者用同样的方式探索自己的城市。
跟随他们在沙滩和树林里边散步边聊天,海浪声、海鸥声、鸟叫和蝉鸣就像一首轻快的乐曲,催你离开座椅到公园去活动身体。
《女友的男友》,两个人在树林散步
有的电影凝聚成百上千人的心血,用壮观的画面和精巧的情节确立自身的非凡。有的电影好像只是设法把平凡生活中最动人的部分用胶片纪录下来,侯麦的电影无疑属于后者。
两种电影使用截然不同的表演体系,前者的演员像综艺《我就是演员》里面那样高度紧张和职业化,演戏是一门手艺,演不好要挨骂;而侯麦电影里的很多演员,比起演戏更像是在生活。
《春天的故事》,惬意的小庭院
一些女生看过侯麦的电影之后会给他寄附有照片的自荐信,请求参演他接下来的电影。
如果侯麦不感兴趣,有人还会再三坚持。于是侯麦请她们到公司聊天,聊她们的感情经历、对各种事物的看法,用录音机录下来。
有时候她们会发现这些对白出现在侯麦的下一部电影里,或者干脆受邀出演侯麦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
玛丽·里维埃,21岁时看了侯麦的电影《午后之爱》,给他寄了一封信,并附上自己的照片,《绿光》的台词全部由她即兴完成,与侯麦共同署名编剧。
在创作剧本时,侯麦通常会自己构思或从经典小说里提炼一个有关感情的情境框架,剩下的细节和对白会等选定演员后和他们共同填充。
侯麦相信真实和自然是最生动的,而没什么比做自己更自然。
框架是固定的,因此我们能接收到侯麦想传达的主题。表演却是真实甚至即兴的,影像由此获得了超越文字的感染力。
候麦《冬天的故事》
侯麦对自己影片的“纪录性”感到骄傲。
别的剧组都是等所有人准备好了,喊“摄影开机”之后再喊“Action”(开始表演),而他的电影经常倒过来。
在拍摄《圆月映花都》的一场派对戏时,他让人们先动起来,再让摄影师偷偷开机,等演员问他何时开始拍时,侯麦笑着说已经拍完了。
《圆月映花都》,记录最自然、最真实的状态
也许因为拍电影时太不“正式”,我们时常能在镜头里看到一脸困惑、直视镜头的路人,但侯麦并不介意。
《夏天的故事》,直视镜头的路人
侯麦被很多人认为是“最法国”和“最巴黎”的导演。
我能从他的电影和他拍电影的方法中感知到一种和法国有关的生活方式。
他晚年接受采访时曾说,对自己的电影感到最开心的一点是,它有史以来第一次让人物在银幕上自然而非做作地谈论想法,无论这想法关于情欲、宗教或政治。
纪录片《道德故事的影像化》
morality在这里泛指内心想法和行为准则
这让我想起了法国作家蒙田的一句话——他因为对日常生活的反思和写作被视为哲学家:
“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 乃是生活得惬意, 一切其他事情, 执政、致富、建造产业, 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附属品”。
侯麦电影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年轻小资,让我觉得谈论思想是这种惬意生活的一部分。
这种生活还包括:简朴、热爱居所、亲近自然、将自己的感兴趣的事坚持四十年——如此便有机会获得幸福。
ps:今年正值侯麦诞辰一百周年,深圳百老汇电影中心举办的「侯麦百年诞辰回顾展」排片也发布啦,感兴趣的K星人可以留意喔。
- 完 -
牯岭街小华
主编 | Mia Lynn
编辑 | 良民程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