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灯火为你明
文字丨我见君
图丨北堂文学舍 底图丨网络
这人间万千灯火,其中有一盏,是为你而亮。
“桃花山下桃花镇,山中有个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摘得桃花换酒钱。”
人潮往来不绝,叫卖声交织于耳。热闹的镇子上,几个半大孩童拍着手,嘻嘻哈哈唱童谣。一个红衫小姑娘突然扭头,大眼睛眨了眨。
“别看啦,该你唱啦。”同伴轻轻推她一下,小姑娘将头转回来,面上有些疑惑。
刚才好像……刮风了?
于归面色冷峻,耳边风声烈烈。他一路七拐八拐躲避人群,倒让所追的魔物拉开了距离。现下更是眼见着那东西一溜烟跑上了山,不见了踪影。
小道士在山脚紧急刹住,面上变了几变。
道门第三百六十四条训诫有言:非有要事者,不得入桃花山。
于归掏出怀中罗盘,指针摇摆不定,晃晃悠悠地指向山上。他颇为牙疼,“要事”是怎么个“要”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降不了这魔物,老头怕是要降了他。
他犹豫半晌,终是咬牙狠下心,握着胸前的宗门玉佩,心里万般道歉地上山去了。
山中开了大片桃花,倒是和那童谣唱的一致。于归仰头去看,一树一树的花开的热烈,连成一片起起伏伏,绵延不绝的粉色云霞。
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拍了个护身符,拨开了挡在面前的重重花枝。
桃花山能被列为禁地,不是没有原因的。相传这里曾是某次大规模混战的战场,四大门率领百家与不周山群魔血战数日。战争结束后,这里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怨气冲天,厉鬼当道,连普陀寺的得道高僧也束手无策。至到一位仙人临世,镇压亡魂,又亲手栽下这满山桃花,才有了现在的桃花山。
于归谨慎穿行在桃林中,心中忐忑。这里的气息……太干净了。没有一丝怨气和鬼气,干净的近乎诡异。可还没等他细想其中缘由,从西方传来一阵邪气。
是魔物!
他瞬间反应过来,向西方疾行而去,不过几息之间便看到了追赶一路的魔物。它是一团模糊的雾气,散着阴邪气息,此刻不知怎的正被束在结界中拼命挣扎着。
于归看到那魔物被束,皱了皱眉。能将这东西困住,想必出手那人功力不低。可这山上并未听说有其他人在。难道……他倒吸一口气,是那仙人?
耳边有歌声飘过。
漫天花瓣乘风而起,有人在身后轻笑一声。于归立即转身抽剑。
眼前拂过一条轻纱布料。
时间在那一瞬间停止,漫天桃花止于半空。透过重重叠叠的花瓣,于归与一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对上了视线。
那是个极貌美的女子,像是四月枝头最艳最娇的桃花簇拥而成。她只闲闲地卧在桃树低矮枝杈上,便抵过世间所有女子。
于归有些发征,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破土而出,疯狂占据了整颗心脏。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情绪压下。
那厢魔物却不容许他想那么多,它积攒够了力量,趁那俩人大眼瞪小眼之时长啸一声破了结界,冲天魔息汹涌而来!
“小心!”
于归祭出几张防御符,想也不想便护住了眼前女子,仿佛对她的保护欲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嘭!”魔息散去,花瓣在林间疯狂飞动,魔物已不见了踪影。
于归睁开眼,环视一圈,心中有些懊恼。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眼前女子。
那女子也在看他。
她潋滟的眸子里压了很多很多东西,一时叫于归有些错乱。任谁被这样的眼睛认真看着,也不能泰然自若安之若素。
他后退一步,弯腰行了个礼,虽然不知道这女子的具体身份,但她功力深厚,无论如何也不能交恶。
“晚辈追缉魔物至此,无意叨扰,还请前辈谅解。”
他没得到回应,于是直起身,准备离开这里,下山另作打算。
一只手扯住了于归的衣袖。
“魔物是我放走的,我也能帮你抓住它。”一道清冽声音从身后传来。于归转身,心中有些惊诧。他盯着眼前女子的双眼,无声询问她的条件。
她又拽拽眼前人的袖子,眼中带了一点笑意。
“我要跟你一起下山。”
洛镇,悦来客栈。
这段时日生意惨淡,打尖儿住店的都寥寥无几。店小二探身看了看外头近晚的天色,回身将柜上的灯给点上了。
一楼大厅里散坐着几个汉子,只各要了几两酒。店小二低头翻看账目,对他们的高谈阔论充耳不闻。
账本上投下一片阴影,来人身形微微挡了些烛火。店小二忙抬头招呼,“客官晚上好,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一个俊秀道士在柜上放了几两碎银。“住店,两间上房。”
店小二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立着一个头戴幂离身形高挑的女子。
“诶,好嘞!”小二伸手欲抓那银钱,一只纤长素手却横插出来拈走了一块碎银。
“一间足矣。”那声音清冽动听,如山间清泉。
道士轻咳几声,不再言语。
店小二愣了愣,忙收了银钱脸上扬笑,领二人去了房间。回到柜台,他擦了擦额上汗珠,嘴里嘟囔了两句,敢情这是人小夫妻俩闹别扭呢。
于归坐在床边,有些不解,“前辈,为何只要一间客房?”
酌华,也就是那跟着小道士下山的女子,闻言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语气淡然道,“省钱啊。”语气之理所当然,让身为正统人族的于归都忍不住歉疚了一下。没办法,他这人从小就不知节省为何物,每月领份例时老头都要另给他一份,然后指着他鼻子直骂败家子。
酌华抿了口茶水,慢悠悠道,“你我二人住在一起,吸引那魔物动手的可能性更大。”
一次双杀,能不爽么。于归在心里默默吐槽。
“对了,有件事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酌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向床边问了声。于归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
酌华冲他一笑,尖尖虎牙在灯下反射出冷厉光芒,“我,其实是妖来着。”
于归倒抽一口凉气。
成功吓到了小道士,妖满意地点点头,替人将被子细心掖上,“早些睡吧,今晚我来守夜。”被子里的于归僵硬得像个尸体。
第二天一早二人离开了客栈。洛镇位于中原地带,地处交通枢纽,往来商客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昌盛。而他们千里迢迢从桃花镇来到这里,不仅因为捉魔,还更是为了洛镇独有的千古名酒——无忧。
小道士向来不沾酒,此番来寻无忧也只是因为身旁的妖闹着要喝。
当然,用“闹”来形容不太贴切。这祖宗也只是微挑眉,往旁边凳子上轻飘飘一坐。于归通过这些时日与她相处倒也摸出了些她的脾性,心中暗暗叫苦。
酌华幽幽开口,“没听过那首童谣么,桃花山上桃花仙,摘得桃花换酒钱。我许久未下过山,好不容易下来这一遭,竟连心中所爱都不能一尝……”这话说的,惹人怜惜极了。莫说旁人,便是于归自己听了都着实觉得自己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小道士掏出钱袋,“买买买!”
洛镇上酒家罗列,从上空看,满街的酒幌连成一道河流,含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酒香在风中飘摇。而令小道士绝望的是,几乎每家前都挂上了“无忧”的招牌。
酌华拉着他随便拐进一家街口的店,要了二两酒。酒还未打好盛上,一旁抱臂闲等的妖便皱起了眉。于归心道不好,这祖宗怕是又要闹事。
果然,她回身一甩衣袖,店前高高飘起的酒幌轰然倒地,荡起一地灰尘。
“唉!干什么呢你!小姑娘看着浓眉大眼的怎么还砸人招牌哪!”店主人跳出来,气愤地指着妖嚷道。
噗,浓眉大眼,于归不着痕迹地笑了声。店主人纯属瞎扯,酌华戴着幂离,能勉强看出是个女的就不错了。至于酒幌,这祖宗做事自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于归只负责擦屁股殿后就是了。
酌华听得店主人的指责,冷哼一声“你这里既没有无忧,为何还要立招牌?合该砸了才是!”
店里闲坐的客人闻言都向这边看来。
店主人冷汗都快下来了,满脸涨红瞬间退去,面色尴尬。他将二人偷偷领到偏僻角落,擦了擦额上的汗。“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是个识货的。惭愧,老朽店里是没有无忧,可这洛镇千百酒家里,也再难寻到。”
他捋了捋胡子,长叹道,“现在的洛镇,早没了传说中的名酒无忧。老朽只听长辈提及当年手握无忧酒秘方的为黄氏一族,可惜,他们也在百年前便销声匿迹了。”
酌华脸上没什么表情,抬脚就向外走。于归想了想,谢过了店主人,又留了这银钱权当赔偿酒幌。消息已经套到,没有再留的必要了。
天色渐晚,二人先回了客栈。
于归看了看坐在桌边的酌华,鬼使神差地问了个蠢问题,“你不困吗?”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妖哪里需要睡眠,这么一问更显得自己智商低下。
酌华笑了笑,“困啊,困的不行,但更害怕我一睡着你就被别的妖怪捉走了,到时候上哪儿找这么俊的小道士。”于归显然低估了她的嘴,他之前单知道她忽悠人厉害,却不知道这张嘴撩拨起人来更要命。
他心里痒痒的,像是被猫用爪垫轻轻挠了两下。
酌华看他干瞪着眼,面上的愉悦不加掩饰,“睡吧,明天我们去找找黄家的线索。”
于归应了一声,将脑袋埋进被子里。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发现脑子里乱哄哄的,闭上眼根本无济于事。他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将一头顺滑长发拱的乱七八糟,不多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后颈。
于归僵住,再不敢乱动。
小道士碍于老妖怪的淫威,只得将脑子里乱七八糟都清理干净,不一会就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一只手隔着被子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他莫名安心了些。
月色在不知不觉中流过屋子,淌了满地。
接下来几天他们在这附近来回奔走打听黄氏后人的消息,好不容易从一个老乞丐那里得到了遗址的消息,匆匆赶过去发现遗址早在前些年改建成澡堂了。于归面无表情地对着云雾缭绕的澡堂,里面还有姑娘问他要不要进去来一发。他在心里疯狂吐槽,为什么要把搓澡说的那么有歧义啊喂!
于归冷漠拒绝,“不了,谢谢。”
酌华叹了一口气,把袖子捋了起来,于归忙拉着她走了。
他们接连打听了几天,皆无功而返,连于归都有些泄气。他偷偷抬眼去看前面酌华的背影,
虽说摸不透这祖宗的脾性,但大抵还是知道她在气闷的。借着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养出的胆子,小道士伸手,像当初她做的那样,轻轻扯住了酌华的袖子。
走在前面的妖停住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透过半透明的幂离可以看到她的唇微微抿着,绷成一条直线的形状。
这可糟了,于归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道士没哄过人,更没哄过女人。他见同门的师兄弟闹矛盾都是直接打一架完事儿,可他总不能和酌华打吧?打起来的结果不外乎两个,要么妖把他摁死在这里;要么他被妖摁死在这里。
他心里默默吐槽了几句,想了想,找出了一个画得很潦草的符递给了她。
酌华声音懒懒地问:“干嘛,看不下去要收了我?”她大概是真的有些烦闷,连一贯在小道士面前做出的风轻云淡模样都荡然无存。
于归回她一句你拿好,双手简单掐了个决。
下一刻,被妖攥在手心的符纸无火自燃,烧出的不是灰烬,却是星星点点的荧光。那些细微的亮光像萤火虫一样,有意识地绕着她葱白的指尖旋转。
于归现在原地,心里有些紧张。这是师弟常拿来哄山下女孩的一个小法术,他也不知道对酌华有没有用。
妖的手里掬一捧萤火,像捧着一个小小宇宙。她轻吹一口气,将萤火吹散,眉眼仿佛都沾上了星星点点的亮光。酌华抬头,冲于归笑笑。
小道士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仿佛那萤火被吹进了他心中,酥酥痒痒的。他不自觉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有一颗怦怦跳动着的心脏,震的他手发麻。
他仔细看着面前的妖,仿佛这一刻,这颗心只为她而跳动。
于归坐在干净简朴的小屋里有些发懵。魔物没追到撞倒了一个瘦弱姑娘,结果酌华拉着她的手这样那样说了一通于归听不懂的话,那姑娘就死活认定酌华是个济世神医观音在世非拉着俩人回来给伴侣治病。
大概,就是这样了。于归觉得那魔物消失的蹊跷,况且是酌华主动提出要来的,他向来不会怀疑她的决定。于归坐在原地想了想,决定先出去溜达溜达。
他推门出去,隐约看到那边屋子半掩的门边妖在低头给床上一个消瘦人影把脉,而将他们带来的黎姑娘立在一边,动作有些紧张。于归先前想象不出妖怎么给人治病,难不成是把人埋进土里露出个脑袋再浇浇水?
如今看到这副景象,他被自己当初脑海中的想法逗笑,摇摇头向院中走去。
这是个坐落在洛镇近郊外的小院子,地方偏僻,但胜在环境清幽,草木茂盛,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也是个滋养邪祟的好地方。
于归一手持罗盘,上面金属制的指针胡乱摆动,无意义地指了一些方向。于归了然,将罗盘收起,耳后闭目凝神,耳尖微微一动,隐隐传来潺潺水声。他扯出一截红绳,燃了一张符纸细细撒了符灰在上面,而后将红绳缠上桃木剑,剑尖直指脚下。于归手下发力,桃木剑当即没入松软的泥土一截,再拔出时上面已泛了一层黑色。
果然,他将东西收拾起来,此地磁场紊乱,草木旺盛,且附近隐有水源,滋阴,遮阳。在这种环境下,脚下这片土地才开始异端化,院中也寸草不生。
他想知道,如果魔物真的藏匿于此,那么看似瘦弱的黎姑娘,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于归抬脚返回偏房,酌华那边应该也有所发现,他们得交流一下情况。
推开客房的门。不出意外,妖已经坐在桌旁,仿佛就在等他回来了。
不大的屋子里点着一盏灯,暖黄的光线充斥包裹着整个空间,柔软又温暖。
酌华抬起眼,轻声问了一句,
“回来了?”
语气之熟稔,仿佛她已这样问了千千万万次。
于归看着她被灯火映得通明璀璨的瞳珠,心念一动。以前在山上,大家都用
符眷照明,平时也并不点灯。于归小时下山,看到孩子们在天色暗沉之际各循着爹娘的呼唤声,奔向属于他们的一盏灯火。一栋栋燃着灯的房子亮起,成千上万的灯光在黑暗中聚集,微微勾勒出了人间的模样。而小于归孤零零地现在原地,手里举着一张照明的符眷,不发一言。
他曾经好奇地问过师父为什么观里不点灯,老头端着一派仙风道骨淡淡道:“费油。”
所以真正意义上来讲,没人为他留过灯,除了……
酌华坐在桌旁,向他招了招手,于归抬脚走了过去,心口微微发烫。
除了眼前这个妖。
酌华支着手肘,好奇道:“我说你发什么呆呢小道士?怎么,灯下看美人,看呆啦?”
后半句纯粹是个戏言,但向来对此类言语免疫的小道士竟然偏过头去,神情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他轻轻嗓子,将刚才发现同酌华讲了。妖那边没什么特殊情况,只说黎姑娘的伴侣病得蹊跷,难根治。但服用她开的药方后有些好转,能不能治还得往长了看。
“而且,”妖轻声提醒,“你还记得今天黎姑娘摔倒时碎掉的那个小瓶子吗,里面有无忧的气息。”
于归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对这女子的身份有了更多猜想。
他们简单分析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还是觉得不要打草惊蛇的好。商议完毕,于归又被不用休息的老妖精催着睡觉。
他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忍不住多嘴问道:“你们妖不是……哎,等等!我就问这一句。”
酌华抱臂坐在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示意他快说。
“我说你们妖,一般不是不用点灯吗?用妖力更方便不是吗?”
酌华的声音从桌边传来,带着明显的嫌弃,“用自己妖力点灯忒不讲究。没看到那些大妖都是用夜明珠水晶石之类的照明吗?”
于归闭着眼默默吐槽,那也没见你点个普通油灯比用妖力高级到哪里去哦。
“那你每日在桃林中也点吗?”他突然想起桃林中还有个小屋,屋子里应该也有灯之类的。
“最后一个问题?嗯?”酌华哼笑一声,语气里含着明显的威胁。
于归不说话了,把嘴闭得死死的。
快睡着时,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妖莫名笑了一声,“点,怎么不点?反正不是花我的钱。”
接下来几日,他们都在这个小院中度过。酌华照例每日给那个男人治病,于归则成天乱跑,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线索。可能是酌华的药起了效果,他偶尔能在院子里看到出来走动的男人。他长的不差,长久的病痛也没能磨去那份淡然的气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默默注视着黎姑娘忙来忙去,然后在她抬头时两人会心一笑。
岁月静好,大概说的便是这日子。
然而人间总没有永恒的平静,在某一日,黎姑娘说为了感谢他们的帮助,邀他们进酒窖拿些自家珍藏的好酒赠予他们。
他们下去时,黎姑娘的伴侣披了一件宽大外衣,目光温柔如水。
他说:“阿黎,早些上来,莫着凉了,我在这里等你。”
黎姑娘含笑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下了地窖。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于归感到在进入地窖不久后便入了一个迷阵,如今他与另两人分开,只能自己慢慢摸索。他顺着粗糙石壁慢慢前进,不多时掌下触到了一个凸起。他不再犹豫,用力按下,“咔咔”的机关运作声传入耳中,脸上瞬间一空,强烈的失重感突兀涌上,于归直直下坠,“扑通”一声坠入一个水池中,溅起巨大水花。
嘴里呛入了几口液体,于归这才发现池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水,而是一种酒。大约,就是他们一直要找的无忧了。
小道士从没喝过酒,此时被呛了几大口,脑子发懵,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一束光打进来,照着他缓缓下坠的身影,于归有些绝望,他还不会是第一个被淹死的道士吧。
“哗啦”,是重物入水的声音,于归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她像一尾灵活的鱼,渐渐向他这里靠近。于归张口,又呛了口液体,一串气泡涌出,他在水中无声念了个名字。
酌华。
忘忧之所以难求,不仅因为其醇香非常的口感。相传,仙人曾在酿造忘忧时加入了彼岸之水,可唤醒人遗失的记忆。
酒池泛起细微涟漪,酌华带着小道士破水而出,于归被她轻柔放在地上,擦净了脸上酒渍。
于归睫毛颤了颤,似乎就要醒来。没由来的,酌华有些紧张。
眼前这人是她的道侣,名正言顺拜过天地的那种。百年前,不周山群魔出,天下大乱。酌华随道侣参与大战,最后关头,他们合力将最凶煞的一只魔物封印,于归却为了帮酌华挡那一击,被抓去三分魂魄,功力散尽,回溯为幼童形态,不知所踪。酌华则留守在战场上,以身镇煞,同时等待着她命定的道侣回家。
如今那凶煞魔物竟设计潜逃,于归追逐的那只正是它的分身。酌华恨它恨得牙痒痒,于是设计在桃花林放走它,然后带着失而复得的道侣一路追踪,准备直捣老巢。
于归呼吸急促起来,他猛地睁大眼睛,看到一旁守着的妖,用力拥了上去。两颗同样炽热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一如当初。
于归抱了半晌,才清醒似地放开人。他们都不说话,只看着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还是于归率先起身,将酌华牵起,问她,“我们要往哪儿走。”
妖指了个方向,难得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
两人在黑暗中前进,不多时,面前便出现了一堵石门。
“碰!”石门被猛然破开,洞顶尘土簌簌落下。安静跪坐在一旁的瘦弱女子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灰尘。
“两位,”她向进来的二人行了个礼,“在此恭候多时了。”
酌华直截了当,“说出你的目的。”
黎姑娘唇角笑意扩大了些许。她掏出一把闪烁着奇异光芒的匕首,开口道:“小女全名黄黎,是被黄氏一族收养的一只黄鹂妖,姑且算是黄氏后人吧。”
她将匕首递给二人,“我以无忧引二位前来,是希望你们能帮我杀掉那只魔。这是黄氏世代相传的仙器,可克诛邪。”
酌华伸手接过,于归忍不住开口道,“可那魔死了,你伴侣也会死。”他算是明了黄黎的伴侣为何会病的突然又怪异了。
黄黎面容婉转温柔,平静道:“不错,他原是普通人族之躯,先受我妖力侵蚀,后又被那魔物所害,自然撑不下去。”
“我不愿他如此痛苦,那魔物偏偏还要吊着他的命,所以它该死。”
“可他原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
黄黎笑了起来,一如初见的温婉腼腆,“不,爱是平等,不是亏欠。”
“他爱我,他心甘情愿。”
“我爱他,他走后我亦不会独活。”
她眼中放射出强烈的色彩,像是最炙热的火焰。它能将这世上所有东西焚烧干净,只余烈火中相拥的两颗炽热的真心。
于归与酌华不再言语,与黄黎擦肩而过。
黄黎微笑着,身形开始一点一点消散。
地面上,院中立着的男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安静地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
那就爱吧,爱的轰轰烈烈,爱的粉身碎骨。最好在满地碎骸中拥吻,哪怕世界末日,哪怕顷刻白头。
匕首突然放出一阵黄色光芒,于归叹息一声。所谓神器者,必以精魂为祭,方能驱使。现在驱动这匕首的,便是黄黎的精魂。
酌华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于归看过去,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烧,她说:“我一定能杀了那东西。”
于归冲她笑了笑,“我信你。”
不止是他,黄黎也信,这世间千千万万个百姓,都信。
“轰!”魔兽巨大身躯倒地,荡起一地灰尘。它仍在不甘嘶吼,眼睛发红地瞪着那两个曾经将它封印,如今取了它性命的两个人。
于归感到那三分魂魄已然归位,他伸手将眼前烟尘拨开,大喊一声,“酌华——”
烟雾散去,酌华从魔兽巨大身躯上一跃而下,抬头冲于归一笑,唇边一丝血线溢出。
“酌华。”于归又叫了她一声。酌华没有应,她咳了两声,问他,“这次动静这么大,四大门不久怕是要来。小道士,你猜这次,是哪家先来?”上次大战就是道门率先抵达,捡走了失忆的于归。
于归一步一步向她那边挪着,他伤的也不轻,“墨家吧,他们有机关翼。”
“不,还是道家。”酌华笑了笑。
“小道士,你别过来了。”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魔兽身体中溢出,于归浑身冰冷,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黑雾逐渐掩盖住酌华的面容。魔兽,要自爆。
他一把丢了支撑的木剑,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有冰冷的东西从脸上落下。
“还记得黄黎说过的话吗?”酌华问他。
爱是平等,是心甘情愿。
于归手奋力向前伸去,他哽咽出声:“不记得!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他模糊的视线出现了一只手,于归不管不顾地抓住它,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你来。”酌华说。他抓住那只手,将妖狠狠地拥进怀里,心脏狂跳。一股妖力从她指尖溢出,缓缓覆在了洞穴四周。
酌华在他耳边轻唤一声,温热呼吸喷洒在耳廓,“于归。”
“山上桃花要开了,四月时,你代我去看。”
“还有,我爱你。”
黑雾涌起时,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于归将头埋在她渐渐虚化的颈窝,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好。”
玄正三年,洛镇相宜山阴邪暴动。所幸并无百姓伤亡,后四大门赶到处理后续事项,其中道门弟子于归身受重伤。
玄正六年,四月雨季。一柄油纸伞在半山道缓缓挪动,来人提着几个罐子,入了桃花林,在小屋前驻足敲门。
“进来。”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于是来人理理衣袍,合伞进屋。
于归靠在窗边躺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桃花山无人看守,酌华离开后,他自然替上了她的位置,在这里镇着这山。仿佛一切都调了个头,这次换于归等她了。
“师兄,你要的灯油。”宋元将那几个罐子放在桌上。
于归应了一声,走过来将盏內油续上,又点了灯。
“师兄,大白天的点灯做什么?”宋元挠了挠头。
于归又回到躺椅上,向外看雨打桃花。闻言将头扭过来些,淡淡笑了笑,“有钱。”
宋元:“……”他将目光移到床边开的娇艳热烈的桃枝上,没忍住上手摸了摸,诚恳赞道:“开得真好。”
娇嫩花瓣微微抖了抖。
“别动,”于归的声音传来,“那是你师嫂。”
宋元整个人僵住。
他僵硬地收回手,僵硬地行了个礼,僵硬地道:“师嫂好。”
说罢,提起油纸伞就要往外冲。
于归喊了他一声,“路上小心,顺便帮我跟师父问个好。”
“对了,你师嫂很高兴。”
站在门口的宋元疑惑回头,“为什么?”
于归笑眯眯道,“因为你夸她好看。”
宋元脚下一滑,一刻不敢多留,打伞下山去了。
宋元一走,屋中又恢复了寂静,只余一人一花相互对望。于归确实是将酌华仅剩的那一缕残魂带回来温养在了这段千年桃木中不错,可酌华并未重凝神识。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逗宋元罢了。
“我已经将灯点上了,你几时归家?”他声音静悄悄的,像是怕惊扰了桃花。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雨点落在花瓣上的噼啪声响,于归无所谓地笑笑。
没关系,他可以等。
等到山河移转,海枯石烂;等到人间沧桑,垂垂暮年。
届时漫天星斗陨落,黑暗中独他守这一盏明灯。等他回来,就对她说:
这人间万千灯火,其中有一盏,是为你而亮。
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男人眼底似乎闪着细碎而又柔和的光,像一朵璀璨的烟花,“我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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