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人走天涯(4)
书接上集:张玉兰娘仨在沧州下了火车,赶巧搭上了部队的汽车,以平安回到山西交城田家峪......
田家峪的早晨
1977年初冬的一个雪夜里,张学安一家人终于在两年之后得以相聚。然而,离开田家峪的时候,完完整整的一个的家庭,却成了一个少了顶梁柱的残缺之家。张学安和玉兰娘抱着外甥庭华和外甥女荣华,失声痛哭。哭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在寂静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张玉兰默默看着这一切,忍着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来。她虽然悲痛欲绝,心在滴血,但必须忍住。眼前这个家,她成了顶梁柱,她不能弯更不能倒,她必须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已经彻底明白,生活从来不相信眼泪,泪水冲不走贫困与磨难,泪水感化不了救世主。要活下去,必须咬紧牙关挺起头!在她的心中,恨极了愚弄人的生活。失去了爱人,经历了苦难之后,她也失去了一个女人的柔弱,她的意志变得坚硬如铁。她明白,她必须带领着两个孩子,勇敢去面对命运发起的挑战。
东北方山口那边吹进来的风,裹夹的雪花越来越多,纷纷扬扬没有停歇。一夜未眠的张学安,第二天清早拉开堂屋的木门,看到了一堆雪漫过了门槛,瞬间涌进屋子里。他惊愕地发现,这一年冬天,大雪早早地就封山了。他心慌意乱地预想着这场大雪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也暗自庆幸:玉兰和两个孩子已经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没被困挡在山间的公路上。
他拿出墙角的扫把和铁锹,把雪铲到两边,在屋门到院门之间扫出来一条小路。他喘息着拿出烟袋锅子,在碎布头缝成的烟口袋里抠满碎烟叶,用大拇指按了按,衔到嘴上,滑着火柴点燃,才打开了院子的大门。大黄狗摇着尾巴跟了过来。他站在门口,看着通往村口的石阶小路,皱起了眉头。
通往村口的小路,也是通往水井和石碾子的路。每天早上他都会走这条路,到村口的水井里挑两担水,供一家人一天的吃用。他寻思着:这雪把路给堵了,自己老胳膊老腿,怎样才能把水挑回家里呢?
他并不知道,这一夜,他的三妮子玉兰同样是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刚转过身想回屋时,看见玉兰已经把担子挑在肩上。他知道自己妮子的身板皮实,她已经在生产队干了很多年体力劳动,挑水不在话下。他喃喃自语似的叮嘱玉兰:“慢点,路滑着呢!小心点台阶。”玉兰“嗯”了一声,系紧那条藏青色方巾,挑着水桶走下了石头院子的台阶,一步一步踏进几乎漫过脚面的,白茫茫的雪地里。
村口的石碾子蒙上了一层白雪,宛如玉石雕刻的艺术品,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它的旁边,就是那口田家峪村人赖以生存的水井。玉兰记得,井口被村人用石条砌成了方形。
玉兰远远地就看见了村干部张铁头,头上戴着一顶绿了吧唧的旧棉军帽,和几个小伙子在扫井口周围的雪。张铁头抬起头,也看见了玉兰。
论村里的辈分,张铁头喊张学安堂哥,是玉兰的叔辈。张铁头已经知道了玉兰的遭遇。说来,他还是玉兰和福海的大媒人,他怕玉兰伤心不便多问,忙乱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平时爱开玩笑的张铁头,面露讪讪之色,尴尬得哭笑不得。
他万万没料到,隔着十来步,玉兰却爽快地喊:“铁头叔,您这么早就起来了呃!”还说:“铁头叔,您们这么早就起来扫雪,真该谢谢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玉兰昂着头挺着腰。张铁头答应着,说:“玉兰回来了,两个孩子都挺好的吧?有什么事可来找我呃!”玉兰一边从井里向上提着灌满水的铁桶一边说:“还好,叔,让您挂挂着,有事,少不了麻烦您!”
看着玉兰挑着一担水,一扭一扭地走进茫茫的雪地里,张铁头的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棉军帽的帽翅左右呼扇着。在井边,他长长的叹出了好几口意味深长的白气……
这天早晨因为大雪,生产队里的钟声难得没有敲响。按照惯例是要早早地起床,先下地干三个小时农活儿,回来才能吃早饭的。
大雪带来了短暂的安逸。张学安蹲在那条宽板凳上抽着烟杆;庭华和荣英子端着大瓷碗,吸吸溜溜地吃着姥姥擀的宽面条子;玉兰在灶台跟前,跟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盲流”的帽子
突然,村里的大喇叭传出了两声——刺啦——刺啦的声音。紧接着传出了郭兰英甘甜清脆,令人振奋的歌声——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
交城的山水实呀实在美。
交城的大山里住过咱游击队,
游击队里有一个华政委。
华政委最听毛主席的话,
毛主席引路他紧跟随。
华主席为咱除“四害”,
锦绣那个前程放光辉……
歌曲刚刚唱完,大喇叭里又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而后,传出了张铁头的喊声:“各位社员同志们注意啦!今年大雪封山早,咱们秋上种的山药蛋还没刨出来。趁着天还不是很冷,咱要快点挖出来呃!吃完饭的劳力,不论男女都要到大队场院里集合,还有点子事要说。”大喇叭又刺啦了两声,张铁头不说了。郭兰英又开始唱——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田家峪村的劳力们开始从各自的小院里,向大队的场院里聚集。有的推着小车;有的扛着镐把;有的扛着铁锨,还有妇女背上驮着穿花棉袄的娃娃。
张学安掖好烟口袋,又把烟袋杆子斜插在绑腰里。扛起一把铁锨,准备出院门。玉兰也推起独轮小车想去场院。张学安回过头,瞪着眼,抢白了玉兰一句:“三妮子,你去做啥!?”语气中,似乎对三妮子跟着福海回山东,两年未归的事,仍然耿耿于怀。玉兰说:“爹,我去上工呃!不上工,这一家人以后可吃啥么?”张学安咳声叹气,又呛了一句:“你都没有工分本哩!人家说你是盲流!”玉兰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梗着脖子说:“我是盲流!谁说我是盲流?我是回孩子他爹的老家哩,又不是到处流窜!”说着,推着小车走出了家门。
原来,两年前,玉兰跟着福海回了山东的阳信县。转眼跟生产队里请的假,就到期了。她们两口子久不来上工,生产队里上报了大队,大队上报给了公社革委会。后来,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张玉兰擅自离队,久不复工。违反了国家关于《严格控制人口盲目外流的规定》,决定把张玉兰划为“盲流”分子。这是当时的社会反面角中,继“地、富、反、坏、右”之后的又一组成角色。天上又掉下来一顶沉重的帽子,砸在了张玉兰的头上。
在雪地里走着,玉兰琢磨着:前年福海就是因为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羞愧难当病倒的,后来,没吃没喝连病带饿才死的。莫非自己刚刚回到田家峪,又要被戴上“盲流”的帽子吗?如果,带上“盲流”这顶帽子,又会咋样呢?玉兰还真不知道,这真正的“盲流”是啥模样的,会有什么待遇。
正想着,玉兰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扯着嗓子,唱起了当地的民歌。歌声阴阳怪气——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
不浇那个交城它浇了文水。
交城的大山里没有那好茶饭,
只有莜面烤酪酪(莜面卷);
还有那山药蛋(土豆)。
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
一辈子也没坐过那好车马……
她回头一看是跟自己一般大的张金山,小名叫疙瘩,跟自己是一个生产小队的,住在村东。疙瘩披着一件黑棉袄,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冲着玉兰唱。
当年,疙瘩看中了玉兰,一见玉兰就嬉皮笑脸上去搭讪。疙瘩长得小白脸,心眼子怪多,张学安看中了他,愿意把玉兰嫁给他,也图一个村里住着好有个帮衬。可是,疙瘩三番五次托媒人上门来提亲,玉兰就是不应口。让疙瘩更生气的是,她看中了兵营里的山东阳信大个子福海,而见了疙瘩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后来,疙瘩的家人做主,亲上加亲,给他娶了表姨家三十多的大闺女。这大表姐,喜欢在人背后说长道短,嘴巴不严实。人送外号“呱呱鸡”。
为了这个事,疙瘩由爱生恨,恨不能把玉兰给活嚼了。可是玉兰两年前回了山东阳信,一直没有找到报复的机会。前段时间,疙瘩当上了田家峪三小队的队长。正在志得意满,顺风顺水的光景里呢!疙瘩又听乡亲们议论说,张学安家的山东女婿死了,玉兰要回到田家峪村。他暗自高兴,心想:张玉兰啊!张玉兰,你总算要栽倒我手里了。
玉兰知道他不怀好意,这阴阳怪气的歌是唱给自己听的,便没有理会他。回过头,依然推着小车向场院里走。还没到场院的门口,便有不少婶子大娘们、嫂子叔伯们,围过来叽叽喳喳,问长问短。也有几个娘们儿,站在远处咬着耳朵,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场院里,张铁头把烟袋杆子从嘴上拿下来,在二胶皮马车的橼子上磕了磕。走上了高出地面一米多的车厢,开口了:“社员们,乡亲们,咱开始开会啦。干活之前呃!咱先说两句,四人帮已经粉碎一年多了,全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以后干活呢,耍奸偷懒是万万不行了,要按劳分配了。谁要是不好好干,可别怪清汤寡水——过年过不好哩……好了,各小队自己派工吧!谁种的谁收,看看哪个小队的产量最高呃!奥,对了,大队会计张来喜,别忘了把大杆子秤给扛出来。”说完,张铁头走下了车厢。
三小队队长疙瘩开始吆喝:“三队的人跟我走呃!到地头上咱分垄,看谁干得又快又好,残果扣工分呃!”三队的男男女女们,嬉笑怒骂着,推着小推车呼呼啦啦地向村东的大田里走去。
玉兰也推起小推车,跟着人群向村东走。而此时的疙瘩队长,正在琢磨着如何向这个田家峪的女“盲流”发难。以解多年以来的心头之恨。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