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人生

记得有一句话,叫做“咬得菜根,方知滋味”,忘了其出处了,大概是安贫乐道的意思吧。可我对这句话,却别有理解,感觉应该还别有含义,好象从心中的某一个角落里能体会的到,却一时又说不出来。

我们家兄弟姊妹七人,却都山南海北地为生计奔波。只有,故土难离的父母仍固守在老家,经营着他们习惯的岁月。一家几十口人,离多聚少,只有到了旧历年的年底,人们才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不管远近,奔赴那个叫家的地方。年夜饭,是我们家一年仅有的一次真正的大团圆。到了年底,各个小家大人孩子的陆续到来,让一往清冷的老家小院热闹了起来,除了孩子们的笑逐颜开,最开心的就是年迈的父母了。父母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从那跌跌撞撞的脚步里,故做耳聪的回话里,享受天伦的快乐而又担心节后孩子们又各自东西的眼神里,表露出的那份喜中参忧的神态让人不敢细读。

从临近年底的那第一声鞭响,到大年夜大红灯笼高高挂的这段日子,是父母最受难熬的时光。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人们习惯上说的“小年”,也就是“辞灶”。父母便开始了“年”的准备。尤其是母亲,不但表现相当的虔诚,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是不能马虎的。到了吃过午饭,天稍黑下来,便到了祭灶的时辰。这天,传说是灶王上天汇报工作的日子。为了让灶王上天多说点好话,也是需要适当贿赂一下的。家家户户便会给灶王吃一种特制的蜜饯糖瓜,再对灶王好好的嘱咐几句,生怕灶王上天去胡说八道。

灶王像两边的对联就是最好的见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只有这样才放心打发灶王上天去汇报一年的家庭情况了。待灶王上了天,人间过大年的味道也愈加浓郁了起来,人们奔年的脚步也愈加急促。过了小年,一向稳重的父亲就会显得有些坐卧不安起来,从早到晚,总是进进出出,有意无意地向村口张望,张望着子女归来的身影。而母亲就更加干脆,直接搬把椅子斜坐在门口,用本已浑浊的眼神紧盯着村口,生怕错过子女归来的脚步。

记得去年小年这天,天阴沉沉地,料峭的寒风直往人的衣领和袖口里钻。母亲依然还是那样搬把椅子,蜷缩在大门口的角落处,将衣领里的头颅尽力向前探出,尽量扩大着视野,帽沿下花白的头发被风吹的沒节奏的抖动着,遮挡在乱发中的眼睛努力向村口张望着……

如此一幕,一下子充斥进了刚到家门口的我的眼球里,不由向前紧走几步,略带愧疚的喊了一声“娘——”。至到听到我喊声,母亲才见我已站在了她的眼前。见到我突然降临,母亲好像做错事一样,立马强打精神,虽艰难却坚决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身形顿时前倾,我赶紧将母亲扶住,母亲推推我的手,故做硬朗地站立在我的面前。那原本健硕的母亲站在我面前佝偻着,看上去已显得是那么的矮小……   瞬间,有一种悸动堵住喉头,可话到嘴边,却连半句暖心的话都没能说出来。但我心里明白,娘坐在这里,坐在这寒风,她并不是用眼来张望,她这分明是在用心,用心来张望,张望那漂泊在外的子女,一个一个平安地归来……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心有所动,写下了下面的几句话,聊以表达一下自己愧疚的心情。

客路寒山外,慈母念堂前。
试问回家路,心中一念间。

时间仍旧流失,脚步依旧匆忙。转眼间,过年的团聚已成了昨天,转眼便跨过了桃红柳绿,进入了绿荫正浓的夏季。清晨醒来,推窗远望,迎面吹进徐徐的凉风来,心头顿感一爽。正道是,“春有百花秋有果,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生好时节”。在惬意中偶尔翻动去年小年写的一些东西,谁知却又一下子翻动起了乡愁。乡愁这东西吧,特别经不起翻动。只要你稍加翻动,它就会立马膨胀,让你再也压抑不住。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要说,回家!
       回家的路,依然是那么的漫长;回家的心,依然是那么匆忙。人,还没下楼,心却已早已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路长路短全在心上,当走下“温阳路”,进入通往老家的南北大道时,虽离家还有几里路,却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当遥遥望见散落在田野间熟悉的村庄时,心中已充满了温馨。当右转向西进入依傍圩子壕修筑的混凝土大道时,梦缠神绕的家门就到了眼前。

熟悉的院落已日见陈旧,原本平整的水泥墙壁已呲牙裂嘴地露出藏在里面褐色的红砖来。老松木的院门在岁月的雕琢中也脱掉了闪亮的油漆,露出原木的颜色。两扇院门如忠诚的卫士,规矩地依墙而立,门上的水泥地面有着被扫帚刚扫过的痕迹,又洒上了点点的清水。洞开的大门仿佛有一种吸力,使我加快了进入院子的脚步。进门右转,迎门的那株老枣树探出长长的枝叶正顺风抖动着,苍翠欲滴的枣叶簇拥着细密亮黄的枣花,盈满院子的香气招引着蜂儿,绕着遮满半个院子的树冠嘤嘤嗡嗡的做着蜜事。树下肥大的“阿拉斯加”友好地摇动着硕大的尾巴,发出了欢快地低吠。听到动静的父母从屋门中探出头来,定定神,见我回家,眼里放出惊喜的光来。强挺佝偻腰身,快拖着颤巍巍的老腿,迈着尽量宽大的步幅,一挪一挪的迎下台阶来……不知是什么人曾说过一句话,叫做“儿大半为客”。父母对我客气,也许也是如此吧。而这种客气,却让我的心不安起来。
      逡巡着熟悉的院落,在角角落落里寻找着陈年旧迹,似乎要从中寻出什么秘密来。当年,我们兄弟姊妹在院落中追逐游戏,相扶相携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即使在生活比较艰辛的岁月里,兄弟姊妹七人在吃穿上从未有过争执,生活中都是相敬相让。簇拥依靠着爷爷奶奶和父母共度日月,其乐融融,回想起来,真留恋那年月那份快乐的时光。
       每一次的回家,都是对自己心灵的一次升华。回到老家,每每眼望父亲半蹲屋檐下,劈柴、升火、点燃起冒出炊烟的灶堂;每每见到母亲弯着腰,仰着脸,刻意往我面前一碗一碗地端着冒着香气的热茶。还有,母亲忙里忙外佝偻的背影,父亲背着桑条筐子,走向菜园那踉跄的脚步……都时时敲打着我的心,时时震撼着心灵。做父母的,都有望子成龙之心,盼望着子女个个有出息,可稍有点出息了吧,又都各奔东西。待子女们真的各奔东西了,父母最为企盼的就是子女们环绕膝下。像如今这个多元的年代,聚族而居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尤其是渐渐年迈的父母,既期望子女们都过上好日子,又是多么期望子女们环绕身旁,承欢膝下呀,那怕就是只多待那么一会儿……

母亲见我回家,立马催促父亲去菜园摘菜,是那么一刻都不能等地样子。虽然我一再说,做饭还早。可母亲仍坚持让父亲抓紧去菜园,说做着做着就不早了。
      走出家门,左转向后拐,走过一条长长的的胡同,就是我家的菜园了。菜园,是父母在自家的空院子开发出来的。当你走进菜园,迎面那碧绿的菜畦里,韭菜、豆角、葫芦……时令菜蔬应有尽有。一株株,一棵棵,一畦畦的蔬菜,不知年近八旬的父母是如何种植、施肥、浇灌、劳作的。这满满的菜园既见证着父母的辛劳,也包含着父母长长的牵挂和满满的爱。因为,父母最开心的,莫过于就是看着我们兄弟姊妹的每一次返城,装满带走一袋又一袋各类真正绿色的蔬菜和真正绿色的温馨。

待我和父亲从菜园收获归来,还没等走进家门,一股诱人的葱香味早已扑鼻而来,母亲说正在特意做一道旧年老饭,是我小时候最想吃的那种……
      这道旧年老饭里,有着我童年的记忆和母亲解不开的一个心结。尽管母亲几十年来都未能释怀,但我却对母亲沒有丝毫的嗔怪……

母亲飘然的饭香,把我一下子拉回到了童年的记忆,拉回到了童年生活艰辛的日子里,和对铁匠老王的羡慕。

章丘铁匠老王的铁匠炉仍然支在草王庄的老槐树底下,老王的侄子光着黝黑的膀子,“咕哒,咕哒”山响地拉着布满碳灰的风箱,炉堂的炭火被风鼓的一窜一窜的通红透亮。炉堂里的铁镐在老王长铁钳子的翻转中由青变红,待红的象溶化了一般时,老王不失时机的把铁镐夹出来,用锤子一敲,火星四溅,围观的人们便急忙向四处散开。“麻子小”跑的慢了点,火星一下烫着了屁股……
       老王侄子麻利地松开风箱,拾起大锤,叔侄俩便叮当叮当地在铁砧子上敲打了起来……
       每当这时,我和小伙伴们便围着铁匠炉转着、喊着,“南边来了一个红脖子雁,两个王八围着转,鸭子咬一口,两个王八齐下手……”
      中午渐近,老王叔侄便停止了工作,把一个黑黑的双耳铁锅架到炭火上,注水,烧开……不一会热腾腾的冒着葱香味的美食就在老王的侍弄中上来了……诱人的香味诱惑着我和伙伴们不忍离去。每当这时,老王和小王就再也不理我们,低着头,不吱声,只顾吃……还不怕热,吃的咝溜咝溜的……
       此时,我和伙伴们就只有了偷吞唾液的份。为了这美食,我发恨,长大了一定要当铁匠!
       记得有一次吃饭时,爷爷问我,长大了想干啥?我毫不犹豫的爽快地答到,“当铁匠!”说到这里的,似乎铁匠老王美食的滋味一下子又充盈了口腔。正当我沉浸在美味中的时候,后背上却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爷爷用从没有的严厉的语气怒冲冲地吼道:“没出息!”

在那艰难困苦的年月里,一道普通的饭食,在孩子眼里就是绝对的美味。当母亲进一步追问为啥要当铁匠时,我才流着泪用弱弱的声音喏喏地说,“我想吃铁匠老王的尜尜。”正当我期盼地望着母亲时,母亲眼里露出的却是一种爱怜而又无奈的眼神,甚或稍后母亲偷偷地抹泪。在当时,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请求,母亲却不能让孩子达成这微薄的心愿。现在想来,当时,一个做母亲的是怎样的一种心疼。从那一刻,我似乎一下长大了,从那时,我就再也没敢说过什么“尜尜”。
       走神的时刻,母亲已用颤巍巍的双手把溢满饭香的“尜尜”递到了我的面前,满碗的热气湿润了我的双眼。热气环绕中的母亲身形更显矮小,满脸的皱褶里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一缕灰白的头发和着汗水贴在了腮上,已经失去了光华的鼻尖上沾满了杂合面……母亲尽管带着满脸的疲惫却仍欢快催促说,“趁热!快点吃吧……”我不忍再去看母亲那布满岁月划痕的脸,也不忍看母亲那尽管劳累,还依然满足的眼神。此时的我,只有象铁匠老王一样,低下头,不吱声,只顾吃……
      夕阳,把影子拉的长长的让世界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时光总是被影子追逐的无处躲藏。父母似乎担心夕阳会一下子掉入地下,小心翼翼地偷看着树影一点一点拉长。分明就要离家,却偏偏叫什么归程。夕阳落地的最后一刹,终于把我逼进了返城的车子里。傍晚渐黑的模糊定格了父母的笑容,缓缓而行的车子被母亲又一次敲打开车窗,母亲低声而又怯懦地询问“啥时候再回来!”“有空我就回来。”这显然不是母亲想要的答案,母亲在失落中又叮嘱,“再回来不用买东西。”顺手却把一袋子摘好理净的蔬菜顺车窗丟了进来。车子终于缓缓起动,后视镜里的父亲向前追了几步,忽又停下了下来,父母的身影随车的移动,在后视镜里慢慢变小……

每一次的归来,每一次的离开……对父母来讲即是幸福的企盼,也是一种别离的煎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特别能理解父母那份无言的感受。有道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也已为人父,每当儿子从青岛回家逗留几天,他的一小家子就要离开时,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我想,眼下父母的心境大概也是如此吧。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山东省散文家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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