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里说父亲
今天是6月17日——父亲节,我想说说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位退休教师,在教育战线上奋斗了三十多年。父亲人长得很英俊,剑眉,大眼睛,双眼皮,身高一米七八,身材偏瘦。年轻时的父亲用一个词形容最恰当:玉树临风。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三七分的发型,一条驼色长围巾一前一后搭在脖子上,带四个口袋的中山装笔挺笔挺的,左上方的口袋里插一支钢笔。这种打扮现在看来很老土,但在那个年代很时髦了,而且特别适合父亲,显得他书生气十足。
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是漫长的,父亲对待工作的态度可谓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善始善终,他从来没有丝毫的倦怠和松懈,真正做到了“三十年如一日”。即使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父亲仍然坚持担任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并且教学成绩一直非常优异。父亲上班这些年中,几乎没有因为个人私事请过一天假,这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是真的。父亲上课,从不迟到早退,也从不提前或拖堂。这些我可以作证,因为初中三年,父亲一直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早些年,父亲在德州某学校当老师。当时,父亲的工资只有三十四块五,他要上缴一大半给爷爷,因为父亲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剩下的钱还得用于各项应酬,所以父亲工作了很多年都攒不够买一辆自行车的钱。父亲上班的学校离家有四五十里地,他只能靠步行。初夏的一个星期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父亲担心周一早上不能按时到校,他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在茫茫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第二天,大部分老师因为道路泥泞没能准时到校,但是父亲依然精神抖擞地准时站到了讲台上。
父亲上课,声音洪亮,虽然他不会说普通话,但声音很有穿透力,没有哪个学生敢在父亲的课堂上睡觉或偷懒。我从来没觉得父亲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教学方法,但是再枯燥的文言文,也被父亲讲解得浅显易懂、生动有趣,学生们学起来快乐而轻松。父亲的教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各种荣誉证书装满了几大抽屉,大都被我们姐弟四人当成了玩具,弄烂了或弄丢了。
父亲退休后,曾一度感到很失落,他反复说,他教书这么多年,真是没干够啊!我高三临毕业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自己很想报考新闻专业,憧憬将来当个记者,但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报师范学校了!当老师,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并且受人尊敬,多好啊!
除了工作出色,父亲还擅长中医,主要是针灸、号脉等。父亲是在二十岁左右开始自学中医的,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初衷、契机之类的,单纯只是出于爱好。父亲说,他刚学针灸的时候,在自己的胳膊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针眼,一听这话,我就很容易联想到海迪姐姐。我记得在张海迪写的一本书中,她曾经提到,她在农村时自学针灸,就是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的。
父亲二十多岁时,就开始小有名气了,不断有人登门求医。在农村,被人求是一件很壮家门的事情。特别是,我们家在村子里单门独户,这在农村是很容易被欺负的,但因为父亲的医术,村里人对我们一家高看一眼。当时农村人家的日子都很穷,没钱买药,但得了病总得要治呀,父亲就让村里人去地里找一些植物(我唯一记得的是其中一样:茅草根),或泡水喝或煎服,还别说,很多人说管用。
从此,我家每天都很热闹。有时,大清早一家人还没起床呢,门外,就有等着瞧病的了。“迷糊叔”曾经是一个很能吃苦受累的庄稼汉,但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得了关节炎,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能干重活了。眼看着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他请求父亲无论如何给他治治试试,治不好他就认命了。虽然父亲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无法拒绝“迷糊叔”的信任和期盼,于是,决定用扎汗针的方法试试。每天吃过晚饭,“迷糊叔”就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家。一开始,我吓得不敢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一根根细长的银针被按照穴位扎进膝盖周围的肌肉里,有的只露出短短一小截。看着“迷糊叔”腿上密密麻麻的银针,我就很容易联想到小刺猬。半年后,“迷糊叔”的关节炎竟然好了,他能重新下地干重活了,他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父亲的名气越来越大,十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父亲为人严谨而实诚,不能治的病绝不乱说,赶紧劝人家去大医院;别人送的礼父亲坚决不收,他说看病完全是个人爱好,不是为了赚钱。大姑家所在的村子里有一对夫妇,结婚十多年没有生育子女,他们找到父亲,苦苦哀求。虽然父亲之前没有治过这种病,但父亲不忍心看到夫妻俩失望的目光,决定试一试。一年后,这对夫妻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百日之后,夫妻俩专门来到我家,带了很多礼品,但父亲什么也没要,只收下了孩子的一张照片。村里人纷纷劝说父亲借此机会大肆宣传,扬名立威,但父亲摇摇头,淡淡地说,这只是碰巧罢了,不然,吃几盒中药丸子就能好了?
一个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父亲问我们姐弟四人,谁愿意跟他学中医。想到那些复杂的穴位名称,我们四个都摇摇头,父亲失望地叹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父亲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现在过春节,家家户户都是买春联,但在我小的时候,村里人都是请人写春联。我们村有好几个会写春联的,但人们都说父亲写得最好。每年刚进腊月,村里人就开始往我家送红纸。父亲把红纸裁成一个个长条,然后上联、下联、横幅地写,写完了,晾干了,父亲把春联卷好,用细绳捆起来,在旁边写上名字,就等人家来取了。每年父亲几乎要忙到大年三十才能写完,但父亲似乎很开心。那段时间,家里天天弥漫着油墨香,我们几个孩子也要写,一向严肃的父亲这时特别有耐心,一个人发一支毛笔,一方砚台,并交给我们如何执笔,如何提笔、顿笔等。可惜,我们几个没有太多耐心,只有哥哥坚持下来,并一直很爱好书法,但哥哥的字没法与父亲的字相提并论。
父亲为人正直,从不阿谀奉承,也从不求人。记得我还上初中时,父亲就对我们几个儿女说,我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财产,你们将来的路只能靠自己走。当时,我挺害怕的,人家有农村户口的,考不上学可以回家种地,我是非农业户口,考不上大学,将来吃什么呀。当时,我觉得父亲很残酷,这么大的生存问题竟然让我们自己去解决。其实,父亲的同学、学生中有很多当领导的,但父亲绝对不会因为我们的工作去求别人。他反复对我们说,他一辈子都不能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父亲的言行影响着我们,我们姐弟四人的性格跟父亲很像,从不去刻意奉承或讨好谁,总觉得认认真真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最重要。
父亲对我们姐弟四个一视同仁,决不偏袒哪个,更不会重男轻女。比如春天到了,父亲从集市上买回一些鲜虾皮。吃饭的时候,父亲会把虾皮分成均匀的四份,然后让我们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排出挑选的顺序。我们姐弟四个在吃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和争执,并自觉相互礼让,虽然那时候物质匮乏,吃不到太多好东西。一直以来,父亲引以为傲的事情之一就是他对四个子女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父亲很严肃,我们只有敬畏的份儿。我们的家庭氛围不是很民主,父亲有些专制,为此,我们背后没少发牢骚。我们从来没与父亲手拉手去散步,更别说拥抱了,也许,我们这代人与父母的关系都是这样吧。但内心里,我们对父亲充满了敬重。
我们几个子女先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并都在县城买了房子,安了家。一到父母过生日,我们四个家庭12口人,少了两辆车根本坐不下;还要提前请假,买礼物,到了晚上返回时,一个个都疲惫不堪。于是,我们经常劝父母搬到城里来住。但父亲说,在农村住着,很充实,很热闹,每天家里人来人往,一点儿也不寂寞。除了给乡亲们免费看病、治病,父亲还学会了“看日子”。村里的年轻人要结婚了,年轻人的父母就拿着生辰八字之类的来到我家,让父亲看看哪天是黄道吉日。父亲很忙,但是很快乐,他觉得有人找自己帮忙,自己就很有价值、很有尊严。
2004年,父亲终于答应搬到城里来与我们几个子女团聚了。父亲把毕生的积蓄掏出来,买了一套二手房。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已经提前帮助父母粉刷好房子,买好了新家具。父母很快适应了住楼房的生活,并很快与小区的老人们建立起友好和睦的邻里关系。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父母家吃饭,父母家很热闹。
我一直以为,这种平静幸福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但谁能料想到呢,2011年春节期间,母亲突然患了脑中风。虽然抢在第一时间积极治疗,但最终母亲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右侧身体一动不能动。我们姐弟四人,都忙着上班、赚钱、养家、养孩子,谁也没有时间天天过去,于是照顾母亲的重担就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
说实话,这真是一次角色大逆转。母亲患病之前,家中的生活琐事,如洗衣、买菜、做饭、拖地,都是母亲一手操持。父亲的主要任务就是看看报纸、到新区广场上散步、跟一群老头聊天下象棋。可现如今,母亲曾经做过的一切都换成了父亲来做。
有一天下了班,我去看望父母,父亲对我说,记得一本书上讲:在命运面前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父亲说,谁能抗得过命运呢,谁会料到什么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呢,遇到了也没法逃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父亲的话语中流露出些许的无奈,但也表现出了豁达和坚强。
父亲真的很了不起,很快适应了新的角色。给母亲穿衣服,做饭,刷锅洗碗,陪母亲下楼锻炼。以前,父亲脾气特别大,但现在,他的脾气变得温和了很多。他对母亲特别呵护,“无微不至”一词一点儿也不为过。
一天晚上,我过去看望父母,父亲正在给母亲洗脚。父亲干任何事情都遵循一定的模式,包括洗脚这件事。擦脸的毛巾、擦脚的毛巾、洗腿用的毛巾,分门别类地摆放一旁。他先是把一个洗脸盆放到母亲面前的马扎上,倒入一些热度适中的水,母亲坐在扶手椅上,开始弯腰在里面洗脸、泡手。等水凉了,父亲把马扎撤走,把这些水倒入一个木头大盆中,加入一些热水,开始让母亲泡脚。泡脚的过程中,父亲不断往里面添加热水,同时还要给母亲按摩双腿。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了脑血栓的缘故,母亲的两条腿、两只脚一直肿得厉害,懂得中医知识的父亲认为天天按摩一定有好处。父亲说,这个过程大约两个小时,等水不热了,再把脚擦干,把水倒掉。我对父亲肃然起敬,那份耐心,不是一般人具有的,何况是天天如此呀。
也许是缺乏锻炼和运动的缘故,身高1米55的母亲,体重从患病前的120斤增加到了150斤,而身高1米78的父亲,则从150斤下降到了120斤,由此可以想象出父亲的辛苦吧。
我们多次劝说父亲请个保姆帮助照管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父亲的退休金用来支付保姆费用绰绰有余;如果父亲不愿意花这份钱,我们姐弟四人分摊也没问题。但父亲一直不同意。他说,家里有个外人在,很不习惯;他说,自己每天忙碌着,生活有规律,权当是锻炼身体了。父亲是个很固执的人,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们只好作罢。但父亲的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他的两条腿动脉硬化,脚肿得厉害,还隐隐作痛,不能久站,干一会儿活就得赶紧坐下休息一会儿。我们多次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医生总是说,人老了,各个器官不断老化,所以会不断添毛病,没有好办法。
亲爱的老父亲,您一定要健康长寿呀!母亲离不开您,我们也不能没有您!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