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赤脚医生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

第194期

最后的赤脚医生
文/张  迎
这次回到家乡,母亲突然对我说:“你杏三伯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走丢了吗”?
常年不在家,我对家乡一些避讳的说法已经淡忘,但随即明白过来了。这个我印象里整天挎着药箱、风风火火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是肝癌。”母亲见我一脸惊愕,继续说:“查出来就是晚期了,住了两次院,活了还没有半年。”母亲的语调里带着惋惜:“还不到70岁的人啊,走的时候瘦成了一把骨头。”
张杏三医生的乡村医生证书
这个十里八乡闻名的乡村医生,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脸色红润,仙风道骨,一身干净宽松的衣衫,衣袂飘飘穿行在大街小巷,又隐没在某个门洞里。怎会想到这样一身仙气的人,也会生病离世。我的喉咙因骤然紧张呛出了眼泪,犹如小时候偷窥他的诊所时的感受。
杏三伯的诊所在我家老屋前面,对儿时的我们来说,这里可是个神秘的所在。我和发小们常常爬过低矮的土墙进入空寂的院子。破落的土屋,墙根下疯长着各种颜色的蜀葵,春末夏初,姹紫嫣红。
奶奶告诫我不许去,蜀葵下藏着一窝窝的花皮蛇,专咬小孩的脚腕子。可我是不怕的,我们尖着手指摘下一朵花,撕下一片片花瓣,粘在耳垂上当耳坠招摇过市。
诊所的门经常是锁着的,两条生锈的铁链中间一搭,交集处被一把铁锁别住。那时,村民的门窗都换成了镶玻璃的,可诊所的门依旧是两扇厚木板。窗户整天拉着帘子,这更加剧了我的好奇。
我趴在门缝里望里瞧,看到四周墙壁上立着一排排木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一个个小药盒,或是一瓶瓶水,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叫生理盐水。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穿过门缝呛了我的鼻子,我喉咙一紧,咳嗽出了眼泪。
杏三伯外出回来撞到了我们,他招招手让我们进去,抓出一把粉红色的糖块分给我们吃。那糖块并不很甜,还有些苦味。我们吃下后肚子疼了起来,并且在各自的排泄物中发现了密密的线头一样蠕动的白色小虫。我们怀着恐惧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大人们却笑笑说,那是给你们孩巴伢子打虫呢。杏三伯是好人,见了要快叫伯。
记忆里农村的冬天特别冷。下雪前的日子,感冒病毒总是疯狂肆虐,一家有一个感冒的,全家几乎要传染一遍,村人们形象称之为“挖窝”。这样的冬天里,杏三伯经常是挎着一只四角磨损的药箱,骑着一辆老式大金鹿自行车,风风火火往患者家里赶去。
在村里,赤脚医生是全能的:量体温、询问病人饮食和症状、查看舌苔颜色、整理挂吊瓶用的竹竿、暖水袋里注开水,一边在手臂上寻找静脉血管,一边轻声安抚患者紧张情绪......等他扎进针头,调好输液速度,患者家属已经沏好一壶俨茶等候着。杏三伯不等茶凉,抿上一口,就跨上大金鹿匆忙离去。
这时,患者扎有针头的手臂是不能随便动的,一动针头很容易移出静脉,在皮下鼓起一个大大的包。患者不仅痛苦不堪,手臂青肿上好多天,瓶里的药水也不往身体流了,要拔下重新扎针才行。那时没有电话、手机,冬天病人出奇的多,想找到杏三伯可不容易。有的人家遇到这种情况,干脆直奔村支书家,村支书立马就在大喇叭里寻人。村支书那沉着威严、半普通半方言的声音在村子上方回旋,现在仍在耳边:
“张杏三医生,你速到大跟家,他家里的鼓针了。
张杏三医生,你速到大跟家,他家里的鼓针了......”
全村男女老少听了都捏了一把汗,放下手中的活,到路口翘首等待。
一会功夫,杏三伯就狠蹬大金鹿,急火火冲过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杏三伯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选了几个聪明灵通的年轻人跟着他,一边行医一边对他们示范培训。如一瓶水滴尽后如何换药瓶,输液结束如何安全地拔掉针头。这几个人很快上手,杏三伯的工作总算减轻了一些。但至于如何扎针,如何配药这些关系病人生命安全的核心技术,杏三伯就不放心传授了。 后来,镇上陆续有了别的医生,但大家还是习惯了杏三伯的医术。尤其是我奶奶那一辈的老人,被他医治了一辈子,用了别人的药总不见好,请了他看,药到病除,神了。
杏三伯凭借精湛的医术德高望重。到了他儿子新忠哥适婚年龄,很多姑娘的父母都悄悄托媒人愿意嫁到他家。这些姑娘中有杏眼桃腮的,有杨柳细腰的,有门当户对的村干部的千金,但杏三伯选择了并不出众的小叶姑娘。小叶的爹是有名的烂酒鬼,小叶长相也不出挑,腰身粗壮,脸蛋终年红扑扑的。新忠哥一开始一万个不愿意,父子俩为此冷战过一段时间。杏三伯这次一改往日温和脾气,认定这个勤劳且贤良淑德的姑娘,比起那些只爱涂脂抹粉、嘴甜哄人的实在,娶得踏实。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相当老道,过门后的小叶嫂不仅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和新忠哥的感情也日渐浓烈。
自从到了城市读大学,我再也没在村里的小诊所输过液,也很少再见到杏三伯。在家人陆陆续续的话语里,我大体知道家乡医疗卫生制度的变化。前些年,农村推行新农合、新农保后,村里新建了卫生室,杏三伯和一个刚刚卫校毕业的小姑娘被安排到卫生室坐诊。按规定,患者是要到卫生室输液就诊的,可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是习惯了在自家炕头上接受治疗。刚毕业的姑娘有这一职业特有的洁癖,她是不出诊的,说一闻到患者家里的味道,看到陈年污垢的床单就胃里翻腾,出诊这件事就只有年过六十的杏三伯承担了。他的大金鹿已经成了废品站的废铁。他骑着一辆电动车,寒来暑往,风雨无阻穿行在走了几十年、无数遍的大街小巷、高低门槛。女护士在村人的口碑中性格娇气些,但是她扎针真是利索,一扎一个准,比起已经老眼昏花的杏三伯,村里的年轻人反而愿意来找她。
前年夏天,我奶奶在弥留之际,又请杏三伯来过一次。杏三伯带着老花镜,摸索了半天找到奶奶的血管,针扎进去长久没见回血。杏三伯无奈拔出针头,一脸忧伤:“老婶,我给你看了一辈子病,这次无能为力了,你血管里的血流不动了啊。”我奶奶那年91岁,是村里长寿的终结者,也是杏三伯辉煌时代的终结者吧。
张杏三医生的聘书
村里有一户困难人家,妻子常年卧病,家里一贫如洗,医药费只能欠着,几次后别的医生拒绝再给她治疗,只有杏三伯接下来这个活儿。这家人的医疗费一拖就是十多年,到杏三伯生命晚期也没再提。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他有意不提了,医者仁心啊!

乡村医生张杏三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县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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