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排老屋,大约兴建于上世六七十年代,青砖灰瓦,门窗上端都起着圆润坚实的碹,显示当时建筑的考究。它在当时的偏僻乡村绝对是恢弘的建筑,在遥远的社会主义农村扮演着光鲜的角色。然而,日消月蚀,而今它已老态龙钟,失去了原先的光彩,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说不定一阵狂风暴雨就会随时坍塌。但它依然坚强地挺立着,散发着历史的幽光,发挥着应有的功用。这排老屋坐落在一个叫安柴的村子里。这里曾留有我年少的足迹,残存了我青涩的记忆,因此对这里有一些别样的情愫。不仅仅如此,因为这排老屋现在成为一个同学的公司门面房,主要经营庄稼营养剂和涉农昆虫生态调节剂。因这位同学的长相与“光头强”有几分神似,大伙称之为“华仔”。就在上一个周末,我带女儿回家探望母亲路过此地,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想讨杯茶喝。现在正值化肥销售淡季,想必华仔不会有多少事,说不定正独自在老屋里马扎上枯坐,面对一杯残茶,抽着闷烟,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啤酒瓶子,任晨曦从蒙尘的小格玻璃窗里透进来,形成纤尘飞舞的光柱,射在灰突突的水泥地板上,缓缓地游走。然而,当我一脚踏进门来,老屋里的情境却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仿佛一下子闯进了狐仙的宅院,只见“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椀金瓯,光映几案,”又闻燕语莺声,欢歌热言,笙箫笛管不绝于耳。我正恍惚间,却被金班唤醒,原来是他率领几位男女同学来此老屋包水饺呢。巧遇久违的老同学,自然令我大喜过望。萍也喜出望外地对我致以热情洋溢的欢迎辞:“你那腿不长不短的来得正好哩?”只听见菜板“当当当”、菜盆“咣咣咣”、菜刀“锵锵锵”、蒜臼“哐哐哐”,几个女同学正手脚麻利地忙活着,有择菜儿的,有和馅儿的,有和面儿的,有擀皮儿的,有擦汗儿的,好不热闹。而今,这些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同学显然都练就了过硬的生活本领,大概都是上得了厅堂、下得去厨房、斗得过“小三”、打得跑“色狼”的主儿,包个水饺对她们来说定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无须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男爷们儿插手。我和金班惬意地品着茶,透过氤氲的茶烟,望着女同学们忙碌的身影,我恍惚间穿越回了三十年前的高中时期。那一天,大概是一个初秋的周末,我们相约到庞家皂李村的翠家共进午餐。为何而去已记不太分明。那时翠有偏头痛的微恙,常如黛玉一样娇弱。大概是为了答谢我们平素的照顾,也许就是纯粹为了玩儿。她的家是鲁北平原上最为普通的一个院落,夯土筑就的院墙被风雨侵蚀得低矮参差、轮廓模糊,像一个驼背的老人匍匐在那里,上面三两棵肥壮的莠子和灰菜之类错落地肆意生长。简陋的支门楼孤独而倔强地挺立,两扇木门木色斑驳而略显交错歪斜,刻满岁月的痕迹。院子空旷,地面灰白,一棵高大桐树根深叶茂、散发着勃勃生机。婆娑的绿荫下,一排坐北朝南的低矮土坯草房,不知已在岁月里站立了多少年,显得温和而谦卑。这一切都显示,这是一个贫寒之家。然而,翠的父母却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食材,有茄子、辣椒、丝瓜、扁豆,还有土豆和豆腐,甚至还有两个鸡蛋和一小块腊肉,七印大锅、泥盘锅台,收拾得干干净净,锅台的一角,油泥厚重泛着黑光的小油罐里,满是清亮的棉籽油、底部沉淀的是乳白的猪油,有一把陈旧小汤匙用一根旧筷子接为长柄深深地没在里面。不谙世事的我们,不曾想过,这些食材是田间地头的物产、还是赶集购得、亦或是向邻里借来?也不曾想过翠的父母为准备这一切是否受了难为?也没有问那天中午翠的父母去了哪里?他们没跟我们碰面,很有可能饿着肚子在田间劳作。这一切我们都不曾想过,这对仁厚的父母把这温馨的老屋完全腾给了我们,任由这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在其中享受纯真的友谊、毫无拘束的快乐和青春的幸福,也许其中还掺杂着似有若无、无法言说的朦胧爱情。当然,年轻的我们,在异性同学面前,都装模作样地保持着矜持和尽可能的优雅,并且想着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才华。那天中午,展现才华的方式是:烹饪。相对而言,我们更擅长解三角方程、用启普发生器制取氢气或用打点计时器验证能量守恒定律、大段地背诵《风景谈》或《海燕》。烹饪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过于复杂而陌生的技艺。我们需要分工协作、互相指导帮助,才能完成。所谓分工,就是每人选取中意的食材,做一个菜出来。所谓协作,就是炒菜时要有人烧火、有人拉风箱、有人打下手。有的女生,需要踮起脚尖,手扶锅台,探出身子,才能伸手够到幽深的锅底。在一阵手忙脚乱、锅铲挥舞、盘碗交错、嘻嘻哈哈之后,烟气蒸腾间,我们先后奉献出自己的菜品。这期间只享受了烹饪的快乐,并未太多地体味父辈劳作的艰辛和食物的珍贵。此刻,正午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棂和洞开的屋门照进昏暗的老屋里。屋门下那一大片阳光像追光灯一样罩着一张古旧的未曾油漆过的榆木小方桌,上面精心摆放着六个各具特色的菜肴,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弥漫到老屋的每一个角落。在那个寡盐少油的年代,任何食物对我们都有足够的诱惑力。何况这一桌六个菜,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盛大的宴会。我们青春的面庞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开始迫不及待地享用劳动的成果。这真是难得的美味,没有人吝啬赞美之词,相互恭维对方的“厨艺”。唯独我炒的土豆丝不太被人待见,原因是炒前不知道用水淘洗一下,大量的茄碱未被析出,因此又麻又涩。于是,我只好横下一条心,独享我自酿的“苦果”。萍见状——对了,那天同去的有萍,还有立智——便问我:“你咋光吃这个菜?”我随口说到:“此菜难食,我多吃点,大伙儿就少吃点。”也许这句话有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劲头,不经意间成为萍长久的记忆,就像翠家那温馨的老屋成为我长久的记忆一样。转眼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我们已是当年翠父母的年纪,甚至可能还要大上几岁。虽说岁月是一把无情而公正的刻刀,但它对女生似乎特别地眷顾。因为在我们看来,她们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或者说从她们身上很容易找到当年的影子。萍穿着簇新的紫碧纱纹双裙,崭新的黑色高跟鞋一尘不染,显示她有可能是一位宅女,但她的大眼睛依然是先前模样,正如霞的笑靥依然甜美,云的小虎牙依然洁白尖利显出可爱的神情。而男生的状况却大不相同,因为当年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过早地不辞而别,华仔、马仔、大东和我无一例外地成为近似于“年过半百的老人”,只有袁班还约略保持了当年的青春风度。而女儿现在正值当年我们的年龄,她在此并没有陌生感,大大方方地参与了阿姨们的劳动,并运用中医学大一所学的知识给几位叔叔阿姨“望闻问切”了一番。结果,大都身体康健,只有两位谨慎地诊断为“脾虚湿盛”之症。望着女儿温和地抚摸着阿姨细腻的手,认真地要求她们“主诉”,我心底升起一丝丝感动和欣慰。这也许就是我们友谊的传递和延展。很快,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来了,同学们因陋就简地把两张高低错落的小桌对在一起,一如当年翠家的榆木小方桌一样简陋。所不同的是,而今我的肚腹里积聚了过多的脂肪,似乎再没有什么美味会对我形成冲击。只有对同学友谊的体验还保留着当年的味道,这已是十分难得。而今,大伙也都没有了当年的矜持,吆五喝六地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我用筷子夹(挤)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饺细细品味,口腔里立即溢满用醇厚友谊调和的香汁。这香汁经过三十年的沉淀和发酵,现在愈发醇厚和绵长。其实,华仔这里并不具备包水饺的条件。除了面板、菜刀、锅、盆,还有水之外,其它物资诸如面、肉馅、蔬菜、熟食甚至笊篱,都是同学们备齐带来的。然而,为什么要聚在这座老屋里呢?或许是因为其陈旧朴素的包容,不似通常的城市家庭凛然不可侵犯。在此,无须担心弄脏了地板,烧着了地毯,摔碎了盘子,打碎了碗,可以尽情地嬉戏笑闹而不用担心邻居告你扰民。或许是这里容易制造温馨和谐的家庭氛围,虽物资匮乏,但不缺少共同奋斗和创造的快乐,我们白手起家,团结一心,共同完成一项丰衣足食的事业。这里像极了六七十年代那兄弟姊妹多的大家庭,也有点类似于当年翠家的午餐。但,我想这里更像一个驿站,可以供奔波的旅人休憩。在这里可以暂时放下一切烦恼,什么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矛盾,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可以暂且放下,在相互的嬉笑打闹和衷肠互诉中,彼此抚慰、修复心灵的创伤,彼此滋养和鼓动精神,以利明日继续前行。最终,摄影家大东用镜头把我们定格在这温馨的老屋前面,使这一瞬间成为永恒。旋即,我继续踏上孤独的旅程。同学们也会相继散去,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这座老屋又复归它的寂静,或许又复归狐仙的世界,可能还有黄鼬精、老鼠精、蛇精、蝎子精、葫芦精之类,大概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淄博诗词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