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关于钱君匋的艺术随笔
钱君陶(1907-1998)
在我看来,钱君匋先生的艺术生涯,涵盖书籍装帧、篆刻、书法和绘画四大领域,或可用“艺兼四绝,承前启后”八个字来形容。君匋先生多才多艺,艺术论述范围颇广,有专著《晦庵书话》《西谛书话》《中国古代跳舞史》《中国玺印源流》等行世。君匋先生虽已远去,但他留下的众多作品,包括具有真知灼见的艺术评论文字,一直给我们以多方面的启示。
一
编选《钱君匋艺术随笔》,钱君匋先生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记不清与钱先生首次见面的时间了,大约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吧。他与鲁迅通过信,他为鲁迅和郁达夫的书设计过封面,而鲁迅和郁达夫正是我当时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两个重点。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去拜访钱先生。
那时他刚搬回落实政策发还的上海重庆南路166弄4号寓所,那所小楼我去过许多次。时光流转,当年和钱先生每次见面都谈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有几次至今记忆犹新。
一是钱先生有次在聊天时说到,他以前写过不少文章,经过“文革”浩劫,几乎荡然无存。我记起在翻阅旧刊物时确实见过一些,于是就自告奋勇为他去查阅,记得《陶元庆论》、《书本的装饰》等篇就是这样找到的。后来他出版《书衣集》(1986年7月山西人民出版社版),还特意在《前记》中提到我:“承陈子善同志为我找寻发表文章的各种什志,并且复印……他们都出了很大的力,在此一并道谢!”
《回忆郁达夫》封面钱君匋设计装帧
二是为编选《回忆郁达夫》一书,我当面请他赐稿以光篇幅,他一口答应。为了写《回忆郁达夫》一文,他多次与我鱼雁往还,反复讨论,并嘱我核实史料。他不仅借我他为《达夫全集》设计的装帧图,当我得寸进尺,请求他再为《回忆郁达夫》一书设计装帧时,他又欣然同意。装帧设计完成之后,他通知我去取,当场向我解释他的设计构思。钱先生告诉我他把刘海粟先生的书名题字置于封面正中长方形紫红色底框之上,而紫红色底框下方是接连不断的淡灰色波浪纹,象征着达夫的墓碑永远矗立在南太平洋的滔滔海浪之上,封底也是波涛滚滚,寓意深长。
三是我有次到他家,正值江南梅雨时节,他客厅里悬挂着几幅古画正在“晾画”,他说你来得正好,一起看看。我知道他是大收藏家,所藏明清和近现代大家的字画及印章印谱价值连城,名扬海内外。但我对古人国画是外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不久我当面向他求索墨宝,他问:要字还是要画?我只能给你一幅。我答曰:字、画都要。他笑了,说:你胃口不小。一周后,我去取时,果然只有一幅,上面字、画都有。画是可爱的牵牛花,字则曰:
红颜含笑胜吴娃,攀依窗前语晓霞。
记得梅家花碗大,扶疎叶蔓压篱笆。
甲子五月梢录旧作应
子善老弟属
豫堂君匋时年七十有九
倚误作依,老悖之态可笑也君匋又记
后来我查到这首七绝是钱先生《题朱屺瞻花卉册》十二首之十,比对《冰壶韵墨》所收,“晓霞”又作“碧霞”,“记得”又作“犹记”。
二
钱君匋先生(1907-1998)是浙江桐乡人,原名玉棠,学名锦堂,字君匋,号豫堂、禹堂等,室名无倦苦斋、新罗山馆、抢华精舍等,笔名宇文节等。
钱君匋自幼喜读书写字刻印,1923年就读上海艺术师范学校,师从丰子恺。1926年在浙江台州省立六中执教时结识陶元庆,开始对书籍装帧设计入迷。1927年入上海开明书店任音乐、美术编辑和书籍装帧设计,所设计的《新女性》杂志封面和周作人《两条血痕》、谢六逸《文艺与性爱》等书籍装帧广获好评。接着商务印书馆“五大杂志”《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妇女杂志》、《教育杂志》和《学生杂志》的封面也请他设计,“钱封面”的美称由此不胫而走。
从1928年到抗战爆发,钱君匋一直在上海从事书籍装帧工作。丰子恺、叶圣陶、夏丏尊、陶元庆等特地为他制订《钱君匋装帧画例》,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则也是唯一的一则书刊装帧润例。他还先后兼任神州国光社、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美术编辑。他装帧设计的新文学作品的作者可以排列一个长长的骄人的名单:鲁迅、周作人、刘半农、郭沫若、茅盾、叶圣陶、郑振铎、夏丏尊、刘大白、欧阳予倩、朱自清、鲁彦、汪静之、顾一樵、丰子恺、柔石、叶灵凤、戴望舒、丁玲、夏衍、巴金……几乎涵盖了大半部中国现代文学史。
与此同时,钱君匋的文学创作也颇有建树。他先后出版了新诗集《水晶座》(1929年3月上海亚东图书馆版)和散文集《素描》(1931年10月上海春雨书店版),前者由赵景深、汪静之、叶绍钧(圣陶)、章克标、汪馥泉五位作序,足见钱君匋文坛交游之广。
抗战初期,钱君匋辗转长沙、武汉、广州、香港等地,积极从事抗日文化宣传工作。值得一提的是,他为茅盾主编的大型文艺刊物《文艺阵地》设计装帧,并出版了散文集《战地行脚》(1939年12月重庆烽火社版)。
1938年7月,钱君匋回到上海与友人合作创办万叶书店,以出版文学、美术、音乐和少儿读物为己任。这是钱君匋一个新的可圈可点的文化事业。在此后数年时间里,他与锡金等合作主编孤岛时期颇有影响的《文艺新潮》,出版“文艺新潮小丛书”,还不断推出丰子恺的各种著作。沦陷时期,钱君匋潜心钻研篆刻,由万叶书店出版了《钱君匋印存》线装本。抗战胜利后,万叶书店又不断推出各类音乐教育书籍而享誉文化教育界。钱君匋主持的万叶书店在1940年代上海出版史上写下了坚实的一页。
1949年以后,钱君匋一方面参与主持新音乐出版社、音乐出版社和上海音乐出版社,另一方面继续埋头他心爱的书籍装帧和篆刻。他先后为《收获》、《新港》等文学刊物设计装帧,1963年出版《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为中国书籍装帧艺术家最先出版之选集,不能不特别提到。同年又在香港出版与叶潞渊合著的《中国玺印源流》。
改革开放后,钱君匋的文艺创作焕发第二春,佳作源源不断。《晦庵书话》、《西谛书话》等书的出版,充分显示他作为书籍装帧大师,宝刀不老;《鲁迅印谱》、《钱刻鲁迅笔名印谱》、《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选》等的先后问世,进一步奠定了他作为篆刻大家的地位;而在文学领域里,《书衣集》、《春梦痕》、《钱君匋艺术论》和旧体诗词集《冰壶韵墨》等陆续推出,也蔚为大观。当他以92岁高龄谢世时,人们称其“以艰辛的努力,遍涉书籍装帧、音乐、新诗、散文、书法、绘画、篆刻、艺术理论以及教育、编辑、出版、收藏等诸多领域,并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这是实至名归的恰切评价。
钱君匋致陈子善函手迹
三
在我看来,钱君匋先生的艺术生涯,涵盖书籍装帧、篆刻、书法和绘画四大领域,或可用“艺兼四绝,承前启后”八个字来形容。因此,这本《钱君匋艺术随笔》也就从这四个方面来展示他的文字论述。
目前所能见到的钱君匋第一篇关于书籍装帧的文字是写于1932年的《书本的装饰》,他在此文中提出“书本的书面也须装饰”,以求“能够合乎我们的美的观念”,而“书面的装饰既美,就是在读者的案头陈列时也觉得有一种新鲜的趣味”。他强调他和陶元庆的书籍装帧都“富于图案趣味”,“竭力主张以图案作为一切事物的装饰,而排斥以自然画作为一切事物装饰”,并把这种艺术主张努力贯彻到自己的书籍装帧中,从而形成了个人的独特风格,而不与当时“其余的人同调”。到了1960年代,他又为《人民日报》副刊写了一组“装帧琐谈”专栏文字,从线装书的装帧一直写到鲁迅早期的书籍装帧实践,还探讨了《新青年》杂志“立意新颖”的装帧设计,都不无启迪。
到了1990年代初,钱君匋以86岁高龄撰写了长文《论书籍装帧艺术》,系统地阐述了他的书籍装帧艺术观。在简要回顾中国书籍装帧的历史之后,钱君匋指出:“现代书籍艺术的兴起,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也与新文化的诞生和发展分不开。”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判断。钱君匋接着结合自己丰富多彩的创作实践,着重分析了何为书籍装帧设计,如何在书籍装帧中体现中华民族气派和时代气息,尤其推崇对中国古代精美的石刻艺术的借鉴,还探讨了绘画、书法、篆刻、诗词乃至音乐等“元素”在书籍装帧中的运用。此文以及《书籍装帧生活五十年》、《我的书籍装帧》等文是钱君匋作为20世纪中国首屈一指的书籍装帧艺术家留给后人的宝贵的经验之谈。
除了书籍装帧,钱君匋在篆刻艺术领域取得的成就同样令人瞩目。他不仅一生篆刻印章二万余方之巨,博采众长,自成一格,还收藏晚清印坛三大巨擘赵之谦、黄牧甫和吴昌硕的印章各百方以上,称雄当世。他如此钟情于中国印章艺术,对中国印章艺术的研究也是游刃有余,别开生面。本书第二辑中讨论印学诸文,对玺印源流的爬梳,对赵、黄、吴三大家不同风格的阐释,以及他自己治印的心得体会,无不视野开阔,见解精到。
钱君匋的书法也甚是了得,他诸体俱工,行楷清新俊逸,饶有碑意;又擅汉隶,刚健秀美兼而有之。他讨论书艺的文字虽然不多,却篇篇精彩,对赵之谦、李叔同、于右任等书法大家的解读独有会心,对自己与书法不解之缘的回顾也在在真切。
关于钱君匋的画学研究。他自己的画以写意花卉蔬果见长,用笔疏朗,墨彩清雅。他的画艺论述自明清陈洪绶、华嵒以降,直至当代的黄宾虹、张大壮,都有所论列,有所阐发。无论对他由衷喜欢的齐白石,还是对他敬重的老师丰子恺,他的品评都是深入细致,强调画品人品的格高韵远。
钱君匋先生多才多艺,他的艺术论述范围颇广,还有专著《中国古代跳舞史》、《中国玺印源流》等行世。
书比人长寿。钱君匋先生虽然已经远去,但他留下的众多作品,包括他这些具有真知灼见的艺术评论文字,却一直给我们以多方面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