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安:我的沙河,我的回回 | 散文书写北京民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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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位于北京市昌平区,在北京至塞北的要道上,是知名的历史古镇。数百年来,这里的回族与社会交往、交融,是团结进步的见证。随着北京城市发展,民族传统社群与新的环境相遇,新的交融正在进行。这篇散文以三个相连的短章,为半个世纪以来这片土地上的回族留下诸多剪影,为历史留下永远的见证。

沙河清真寺 马珍 摄

这时我忘却了心里所有的故事,兀自将整个身子钻了出去。多好的一片水啊!看,蓝色的喇叭花又开了。

我的沙河,我的回回

北京沙河回族文化散文

温安 |  文

一河水乳

沙河在北京至塞北的要道上,明清以来就是商业集镇,现在还有明显的商业遗风,例如清真寺西边盛大的周日市场。在中国,但凡商贾云集过的地方,大多会留下回族聚集的社群,环绕清真寺形成回民的市坊或农庄。沙河清真寺附近的南一村、西二村、定福黄庄、老牛湾,都生活着我们很多的回回同胞。我就生长在这片土地,知感主,我是回回。我目睹着源自西域的血液与表情,渐渐地与这片土地相融。相融地久了,多少东西南北的回汉个体,像雪花一样融解在了这片土地,构成了共享一种生活方式的人群。

沙河的老牛湾就有一个奶奶,娘家在河北玉田县,那是一个接近唐山的地方。奶奶原来是汉民,从十七岁就嫁到村里的丁姓回族人家。那个年代,遵从的就是父母之命,哪知道什么回民汉民。姑娘都到北京了,还不知道婆家是回民,在动物园还吃了顿大肉饺子,到婆家门看见门楣上的经字“嘟瓦”,刚知道婆家是回民。在那个饥苦清贫的年代,结婚就是吃顿馒头、炖菜。那个年代的男人女人,就是在相依为命的你劈柴火我烧水里,温暖出了感情,她从属了回族。五十年以后,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成了蹉跎的奶奶,在家门口烧柴晒太阳,向我讲了这段往事。

“嫁过来以后,我看见河边好些蓝色的喇叭花儿啊,真好看呐,还有粉的,红的……我就光着脚丫子下田里插稻子,谁知后来落了个老寒腿……”

我问奶奶:“那您就是回民了,您想想刚结婚的时候,在回民家庭生活有什么不能适应的吗?”这在现在的通婚家庭里是一件常事,汉族姑娘适应少数民族,肯定是需要过程的。而奶奶却笑容如花:“我感觉回民汉民没有什么不一样,因为我们那个时候穷啊,我在娘家的时候也没吃过大肉,穷啊!”听到这里,我笑出声来,奶奶也笑出声来。

阳光打在奶奶的面颊,奶奶的口音还有唐山那边的味儿:“走啊,上奶奶家吃饭去啊,俺是回回!”“不了,谢谢奶奶,我也喜欢蓝色的喇叭花……”

我在路上思量:奶奶户口也应该就是回族了,上世纪中期之前从属回族的汉族,户口都登成了回族。我们本就没有固定的血缘,是生活方式,把各种血脉联系在一起。我走着,走着,脚下的土地于我而言,竟透着一种陌生和神秘。

沙河这里还有一个回民村,村里回民最集中的地方,有个老家是天津武清县的男人,原来也是汉民。他又是为什么融入这里呢?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到村里劳动,看上村里一个回族女孩,女孩家里不肯相嫁,除非男孩“入赘”。那青葱的年纪,谁也没有理由拒绝春光,他看着女孩发光的脸蛋、明媚的眼睛,一狠心,“随”了回民。谁让他不要遍野的蓝色喇叭花,而要取一朵难得的红百合呢?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吃了自己的最后一顿大肉。三十年过去了,他们早就有了儿子,儿子民族是回族,姓随了爸爸的汉姓。于是,中国的回族又多了一个姓。

我暗暗地想:也许在他磕磕巴巴地学念“清真言”的时候,信仰于他是异常渺远的事。他心里闪光的不会是“虔诚敬畏”,也不该是“虔诚敬畏”,而是灿若桃花的心上人。这时,那些从西域流入中土的古老语言,每一个音节,都在打开他去往甜蜜生活的幸福之门。

不仅是婚姻,收养、过继,还有自发信仰,都可能成为汉族从属回族的原因。还有更离奇的,据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家人为了躲避仇人追踪,就来到这边的一个回民村里落了户,换了姓,入了清真,成了回族。于是,仇人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为仇人知道他是汉族,是不可能到这里找他的。

汉族从属回族,回族有没有汉化出离的呢?当然有。

这个村里有个马姓回族人家,马姓是陕甘常见的回姓。他家男人与汉族女子结合,生了两个可爱的回族女孩。小时候常看到她们扎着马尾辫跳皮筋,有时光着脚玩沙子,耳朵上别着蓝色的喇叭花。沙堆上的她们长着西域基因带来的长睫毛、大眼睛,真好似西域沙漠里的回回女子!后来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们了,我才知道,原来是女孩父母离婚,妈妈带着她们改了嫁,嫁了外面的汉族。妈妈原本就是汉民,身份的还原显得自然而然,可对于两个女孩却犯了难:她们从小生在回族巷弄,那种肉对她们而言,发着多么奇怪难忍的气息!但她们知道妈妈作为改嫁女人的不易,唯有尽快适应新的环境,才能愈合妈妈的伤痕。于是两个大眼睛的回族女孩儿在继父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咬牙吃了大肉,随了妈妈!

那是一个柔软的晚上,我听说了这件事。古道上车流滚滚,长河东去无声。我竟然呆住了。我想,当初她们是怎样顺着开满蓝色喇叭花的河边,再采上几朵蓝花花,离开了回民村?现在她们在哪里生活,我们都不知道了。我只是无数次走在那条她们曾经扎着马尾辫跳皮筋的胡同,放慢脚步,怀念着那两双大眼睛。也曾在盖迪尔夜的祈词里,祝福这一家人平安。

京畿要道,长河两岸,太多的过客用河水淘洗了自己,洗出了与大地一样的肤色,像水和乳一样融解在了这片土地,最后开出一样的蓝色喇叭花。我们洗得让社会看不出一丝异样,却把回回的烈性与哀愁,深埋心底。

沙河巩华城落日

“左蹄儿” “右蹄儿”

“你们还有个名称,叫'左蹄儿’,是不是啊!”一个小眼睛的中年胖男人,斜头又看了一眼漂亮的回族老板娘,从似乎卡着浓痰的喉咙里发出这样一句问话。这时老板娘显得有些尴尬,急忙堆出一脸笑:“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懂啦……”

这是沙河医院对面扶京门路上的一家清真烧烤店,夏夜门前车水马龙,三五成群的顾客有民工、有小商人,穿着跨栏背心,从不修边幅的小街迈进这家不修边幅的小店。今天小店人挺多,其中有一桌,就坐着这样一位侃侃而谈的客人,嘴角挂着油,冒出点燃的香烟。对面坐着他的朋友,凝神细听他的阔论,面带恭敬状。

“我跟你说,我对他们回民可有研究。他们还有一个名儿,叫做'左蹄儿’,这个名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咱们汉民呢,汉民就是'右蹄儿’!这些是他们回民自己的'暗号儿’!哈哈哈!”中年男人看到老板娘“不是很懂啦”,也就更自信地卖弄起来。他对面的朋友,好像学到了一个奇特的知识,神态愈发认真恭敬了起来。

那时我就在小店的一角,在他们背后喝着矿泉水,吃着羊肉串。面前的老板娘一盘一盘地端着烤熟的羊肉,还有毛豆、花生,客人们推杯换盏,纵谈中美。向外看去,几串小彩灯,一眨一眨地变着色,闪出“串”的形状,小街上还是走不完的车流人流。

迷离的熙攘间,我幻想着:

我给这两位客人倒了杯水,搬起板凳,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真诚地叫了他们一声朋友。我先问问他们打工的趣事,与他们聊聊家常,然后清晰明了地告诉他们:“朋友,我就是回民。您刚刚说的'左蹄儿’其实是一个波斯语单词,是'朵斯提’,意思其实就是朋友。就好像您与您的这位哥们一样,我们称呼自己民族的朋友,就是'朵斯提’。刚才您说的'左蹄儿’,应该是咱们北京附近的'儿化音’吧,但我们没有'右蹄儿’这个说法,也没有'左’'右’这种所谓的暗号。这就是你们把'朵斯提’听成了'左蹄儿’,然后想当然地以为我们把汉族叫'右蹄儿’了。这是没有的事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幻想着,这样真诚友好的告白,换来两个客人醍醐灌顶的理解,然后在对方洪亮的道歉声中,我反复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不怨大家,这就是一个误会。咱们互相知道就好啦!……”

小店飘飞着南腔北调,内蒙的、山西的、东北的……我幻想着,话几次到了嘴边,几次就要站起来。但这次终究失去了勇气:人家朋友之间闲聊而已,什么“朵斯提”啊还是“左蹄儿”“右蹄儿”,无非是几句卖弄自己见闻、助助酒兴的谈资!我何必戳破人家面子,败了人家酒兴。我想着,想着,刚刚“左蹄儿”“右蹄儿”带给我的不快使我好像发胀的气球,而现在这只气球不知道从哪里泄了气,瘪了下去。

“妈的。”我内心暗忖,然后狠狠撸完了最后一口串,起身而去。走在小街上,我似乎仍听到身后的小店里,传出那一声声“左蹄儿”“右蹄儿”,然后是更加刺耳的“哈哈哈哈哈哈”。我独自愤懑起来,穿耳而过的夏风,把这份愤懑轻抚成淡淡的愁绪。如今回族聚居的沙河街,一声被听错误传,被卖弄为谈资的所谓“左蹄儿”,还有那更加荒谬可笑的“右蹄儿”,就在觥筹交错的小馆里,得不到提示和应答。

踱步河畔,想着近年来的种种怪事。最近十年来搬进搬出的租户越来越多,他们很多人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住在这里而不在这里工作,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没有任何瓜葛,不像曾经的那“一河水乳”,在共同的劳作生息里,濡染了彼此气息。这些“北漂”的过客在这里三年五载,也基本不会认识本乡本土的朋友,遑论了解回族的生活了。有为亡人炸油香、送油香的回族乡亲,被他们误以为卖油饼的……

于是啼笑皆非的闹剧愈发多起来,一次我路过清真寺,看到南墙边坐着很多农民工,就坐在装着自己行李的化肥袋子上,装修工具堆了一地。他们长满老茧的手撕着那种肉,聊得痛快,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角落里用聊天捱过一个晚上,就是天亮。此时已是半夜,白银银的路灯下,晃动着一群黑乎乎的脸,几排沉静的啤酒瓶泛着碧绿的光。

“我听说他们回民有个节日叫做开斋节”,一个年长的民工说,“那应该就是他们一年都不能吃x肉,那就憋得难受哇!太馋啦!于是就约好一年就吃一回,就在开斋节这天大吃一顿x肉。”

“那好啊!难怪他们到了开斋节都戴着白帽子去清真寺,原来是这一天终于'开戒’了,到寺里杀x吃肉啦……”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民工嘬了一口烟,聊得更投机了:“我还听说……”

我那时在他们附近的一棵老槐树下,没有路灯的夜晚,他们看不见我。我看着,听着,沉默着。我实在没有理由打扰一群劳累一天、无家可归的农民工的相聚,再说他们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缓缓移动脚步,静悄悄地走了。

“x是他们的祖宗!”身后终于传来这句话。

那一河水乳,倏忽在我面前凝滞了下来,不再奔涌。抑或决绝地流入历史,不再回头。路还是这路,河还是这河。被迫习惯了被社会误读、观赏和猎奇的我们,似乎无可辩驳地成了别人的谈资和笑柄。

南沙河里,一片水流进芦苇,在苇叶的遮蔽里,被蔓茎无情割断,怀着独属于自己的愁绪,兀自地流。那些蓝色的喇叭花,那么稀少却那么明显,抵着茂盛无边的草丛,开得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好似从未有过急风骤雨,开得无遮无拦。

定福黄庄废墟

满地青草

“沙河清真寺周围没有回民啦!”朋友听说定福黄庄拆了,如闻噩耗。

2019年起,“北四村自主腾退”项目启动后,南沙河南岸的定福黄庄拆了,整村向南迁往回龙观。此前的“巩华城搬迁”项目,把北岸的南一村向北挪走了。清真寺附近基本上没有了回民,回民也失去了近在咫尺的清真寺。斯人已去,斯水长流,只让苍松掩映下的一片片西域式坟茔,在冰冷的故土上像先祖一样聚集着。

似给大地刻印下一个个符号,标记着这片土地我们曾经来过。

“妈的!”朋友骂道。我连忙止住:“其实你不能都怨拆迁,本质是因为咱们回民对民族文化不够珍视,没有保留聚居地的决心,这才是根本原因。拆迁是一个外力,内力不足,外力轻轻一推,就散架了。”

朋友沉默了。我也沉默了。长河流逝。

见过青草里一簇簇的蓝色喇叭花吗,见过秋天的雁阵吗?独开的花,掉队的雁,还能繁衍吗?

很多种文化,特别是弱势的少数民族文化,不能得到完好的存续。这是普遍的事实。我们回族,尤其是世居东土的回回,更难以保留我们的花簇雁阵。或许有的花可以独开,有的雁可以独翔,而它们终究不曾看见花簇的壮丽,不曾领受雁阵的雄风,个性终究会将民族掩埋。

正如,会诵读古兰经的人越来越老了,越来越少了。就像云贵深山里飘扬的古老民歌,若失去后继者,“人亡歌歇”就是不变的结局。

游坟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还有几个回回知晓这些经文的含义。

我们村里曾有一个心中滋长着民族文化“诱惑”的少年,因不会回答回族基本的礼节问候,向父母请教。父母也一知半解,遂向老人请教。老人经历过特殊的六七十年代,没有在清真寺学过民族知识,竟也不能说清楚。孩子懵了!再过两周,就要去宁夏参加夏令营了,对于他来说,这是第一次能放开吃饭(团队清真餐)的夏令营,这是多么难得的“诱惑”。但他还不会那句“色俩目”,如果宁夏的回族孩子们那样招呼他,他该怎样回答呢?……

他猛然想起周末正是奶奶“归真”的纪念活动,阿訇到坟地诵经!他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就要学会这句“色俩目”,现在就学这一句,其他的以后再说吧!他想。他一分一秒地等着,就要学会这句“色俩目”了,就要学会自己民族的第一句话了!……怎料到,父母给孩子在周末请了海淀的英语家教,不让孩子“游坟”听经。孩子急了:“妈,我要学那个'色俩目’……”“学那个有什么用!游坟我和你爸去,你就在家上口语课!”“妈……”孩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哭。朋友跟我描述地绘声绘色,我如临其境。多少年后,我回忆起这件事时,心头永远回响着那句稚嫩、颤抖的哀求:“妈……”

还有一位年轻的爸爸,为了儿子了解一些民族知识,带着九岁的儿子到清真寺礼拜。那天恰巧是斋月里的盖迪尔夜,是民族非常重要的夜晚,清真寺里“北漂”的甘肃年轻同胞很多。爸爸已经很多年没来礼拜了,看到寺里这么多年轻人,说:“哦……年轻人中还有这么多人来清真寺,看来续上民族文化,不会让孩子长大以后在社会吃不开是吧……”

“学那些没有用,你要学就学英语,现在世界通用英语。回民这点事,以后能走个坟、炸个油香就行了……”

“我在学校搞了一个回族题材的摄影展,拍的就是回族生活,我就是为了告诉同学们,回族不一定信仰宗教,我是回族,但我不信教,我喝酒!不要以为我信教!”

“我没有信仰,为啥还要了解民族的历史!”

“我是无神论者,为什么和你们结婚就不能吃x。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这涉及精神自由问题,其他都能商量。”

……

惶惑纷乱的时候,以“自主腾退”为名的拆迁接近了。

拆迁之前,有关的传闻已经尽人皆知,测绘的飞机不断盘旋,发动机的轰鸣声覆盖了清真寺的诵经声。大家都知道这里待不长了,所有的故事都要装进心里,装不下,就扔进河里。一位回族大妈,家里宰牛卖牛羊肉,兼做一些酱牛肉、羊杂碎。一天,她骑电动三轮车送完了肉,放了空车,我像往常一样招呼她:“海大妈!回来啦。”她却寒暄之后,说了一句以往从未说过的话:“常到家来啊!咱们都是回回!”我心中一惊,正想说些什么,她却已经扭了手腕给了一把电,绝尘而去。

不久后,拆迁的大幕拉开了。胡同里一辆辆三轮车多了起来,天天咣当咣当的,这是人们在搬家。他们把墙上的“克尔白图”摘下来,用改锥把几十年的阿拉伯文“嘟瓦”起下来,一块塞进柜子,捆在三轮车里,吱呀、吱呀地拉出胡同,搬进写着“货拉拉”的厢车,一个个老户就是这么走的。我就在胡同一角张望,多想用手机拍摄下来,永久地保存在历史里呀!但我没有,我更想用眼睛长久地凝望,永远记住每一个人的表情和举止。看着,看着,我猛然想起骑三轮卖牛肉的海大妈,和她那天的最后一句奇怪的“咱们都是回回”,好像懂了什么:那天是不是宰了最后一头牛,卖了最后一车牛肉!

很多人都说,那几天的蝉鸣声很亮很亮。好像多少年的蝉在那几天一起从土里钻了出来。蝉鸣里,一簇簇蓝色的喇叭花被车轮碾碎,碾成液泥……

回回们终于搬空了,等待几年后向回龙观的安置房里回迁。村民终于告别卫生、治安条件堪忧的城中村,搬进整洁的家园。听说那里有九年一贯制学校、幼儿园、三甲医院、地下停车场、公交车场、地铁站……听说那里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传授民族文化的清真寺。

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一种颜色的小野花,包括我喜欢的蓝色喇叭花。

转眼又是一年。一日,我坐公交车从村旁经过,当车辆驶过南沙河时,我习惯性地向岸边望去,竟再也看不见一间民房!隔着围挡,我看到里面长满了很密的荒草,好像一片许久荒芜的田地,更像一片未曾开垦的草原。那是拆迁之后的第一个夏天,大地上的一切竟好似凭空蒸发了,青草重新布满大地。

我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了,青草的家园啊,多好的牧场!我决定改变行程,当即下车进村。“您干什么的?”保安问。“我走走坟。”我说。保安放行了,我根本没有去坟地,而是径直来到曾经的居处,那一条条巷陌。这时拆除工作已到尾声,残砖败瓦、钢筋水泥的废墟都运走了,谁家扔的烂床破柜也都被施工方昼夜不停的重卡队清走了,留下的是青翠的草场。曾经的胡同仍存,好像草原上的小路。我走着,走着,风一过,大树就会招摇,无数的叶片沙沙地闪烁在光线里,在天上编织着一个绿色的世界。天高云淡,绿野葱茏,野草漫过我的脚踝。古寺的黄琉璃顶金光跃动,古道车辆南驰而去。此时我前路已无,开始细细寻找痕迹。

噢,这棵石榴树就是马清家,那个井盖边就是陈真家……我好像听见了曾经瘆人的鞭声,羊群正摆着大尾巴走过,耷拉着耳朵,从喉咙里发出颤颤巍巍的“咩”;又好像听到自行车铃声,听到一声声的寒暄。咦?这不是温兰家门口的石墩吗?记得前年,就在这里宰了一头壮牛,那是温兰的祖父“归真”了。那天牛一哆嗦,胸腔发出沉重的“哞……”,吓得女孩子赶紧往男孩子身后躲,人们扔下口中的烟卷儿,扶正额头上的白帽,捧起祈祷的双手……那些古兰经的“索勒”,那些古老的民族赞词,那些头戴礼拜帽的回回乡亲啊,让送行的长队流成白色的长河!

“为了施工安全,请离开本区域!”

一个突兀的声音,我猛地清醒起来,向前寻找着出路,却被一张铁皮挡住。铁皮的缝隙里,我清晰地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使劲拉开一块铁皮,竟看见波光粼粼的南沙河水,缓缓东流,载着几片飘零的叶。这时我忘却了心里所有的故事,兀自将整个身子钻了出去。多好的一片水啊!看,蓝色的喇叭花又开了。

定福黄庄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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