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正视痛苦

贾宝玉与《沉沦》里的“零馀者”

文/归途如虹

不少评论者喜欢把《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沉沦》里的主人公相提并论。其实,仔细阅读两部小说,比较两个角色,是帮助我们理解贾宝玉的重要方式。

《沉沦》是郁达夫的代表作,作品塑造了一个在日本求学的中国学生。一个人身处异乡的孤独,性苦闷得不到释放的痛苦,对于自己道德堕落的负罪感折磨着这个敏感、羸弱的学生。最后,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这个学生自杀了。他在自杀前呼唤祖国的强大,发出了弱国子民的呐喊。

许多论者把《沉沦》的主人公定义为一个“零馀者”。这类人普遍对未来抱有一种悲观消极的态度,注重个人的情欲满足,有些愤世嫉俗,也有些彷徨落寞。在注重传统伦理道德的人看来,这类“零馀者”是对社会无用的,是多余的。他们既不能解决自身的生存困境,也无法直面精神危机。最终,只能自我沉沦。

贾宝玉可以说是一个“零馀者”。他没有兼济天下的理想,也没有坚毅果断的性格,也没有洞察世事的能力。他沉溺于青春的世界,和成人世界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和世俗世界也有许多的不协调。所以,贾宝玉尽管怜香惜玉,悲天悯人,依旧无法和这个世界和谐地共处。他在看透了环境的污浊之后,会选择逃避。最后,会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无望”的人。无论是“零馀者”,还是贾宝玉,都处在一种自我谴责的状态里。“零馀者”因为嫖妓而自我悔恨,贾宝玉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玷污世界的须眉浊物”。

贾宝玉和《沉沦》里的“零馀者”也有很大的不同。

《沉沦》里的“零馀者”在人际关系上处于一种尴尬境地。在异国他乡,他找不到同胞,敏感地察觉到了周遭人对自己的排挤和歧视。面对这种境况,“零馀者”的选择是消极的,他不想让自己变成环境的一部分,也不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变成焦点,而是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徘徊。

贾宝玉面对的环境是复杂的,贾宝玉和姐妹们也相处得很融洽,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姐姐妹妹们相依相伴。只有当这些姐妹纷纷离开自己后,贾宝玉才能真正了无牵挂,看破红尘。

因此,如果“零馀者”面对的是苍凉而充满诱惑的世界,那么贾宝玉面对的就是温暖当中带有腐朽气息的世界。贾宝玉的情感比“零馀者”更加纯粹而高尚。贾宝玉的情是一种自然真纯的情感,和人欲没有多少关系。“零馀者”的感情是一种逐步走向堕落的情感,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最终却发现欲望得到满足后依旧是空虚。

贾宝玉和“零馀者”都具有明显的青春气质,他们不是成熟稳重,可以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人,而是浪漫的,任性的,自私的少年。因此,他们无法用一种十分周全的眼光看待自己和环境的关系。当“零馀者”感受到莫名的孤独之后,想到的不是如何有效排遣这种孤独感,而是用性欲的刺激去麻醉自己。当贾宝玉意识到人生无常,体会到种种离合悲欢之后,感到的是无穷的困惑与无奈。

贾宝玉和“零馀者”身上可贵的地方在于他们体现出一种自我的觉醒。郁达夫深入细致地剖析了“我”在孤独抑郁中逐步走向自我毁灭的心路历程。他没有粉饰人类精神世界的灰色地带,而是用带着悲悯的眼光去审视这种病态人格,去见证这类人的悲剧命运。曹雪芹也一样,他不是要去批判贾宝玉的懦弱无能,而是客观地展现他的种种优缺点。“零馀者”和贾宝玉都不断地在自我审视,他们尽管都找不到解决人生困境的好办法,却意识到了自我的局限性。

“零馀者”很容易成为边缘化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被主流价值观所肯定,在红尘世界里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其实,他们身上种种的人性缺点我们也都具备,只是我们会努力去掩饰,会想办法去自我救赎。但是,“零馀者”却找不到自我救赎的好办法。因此,他们会被主流社会抛弃,甚至无法用积极的态度面对自我。

文学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塑造榜样,而在于刻画人的灵魂。这类“零馀者”这是值得关注的。作为读者,我们可以批判他们的软弱,但是也应该看到,他们的软弱也有环境使然的一面。当我们面对人生困境的时候,自然无法从“零馀者”身上汲取丰富的精神养料,只能够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得到心灵的慰藉。扪心自问,难道,我们就没有过彷徨痛苦,没有过自我怀疑吗?有时候,只有正视自己的弱点,才能成为更健全的自己。从这个角度看,“零馀者”的努力挣扎与失败值得我们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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