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依然矗立在村口,坚强地伸展着她的枝干。老槐树老了,即使再努力再有活力,也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难掩那老态龙钟,满树的黄叶,黄得雄伟,黄得悲壮,黄得凄凉。天浩扶着杏花,坐在老槐树下,满头白发在秋风中抖动,看到轿车疾驰而来,杏花笑了,红扑扑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快看,鹏儿回来了!”车刚停下,刘超就从车上跑了下来,张开双臂,喊着“奶奶”扑在杏花的怀里。刘天鹏呆呆第站在车旁,看着眼前的婶婶,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重病的婶婶会来老槐树下接自己,揉揉模糊的双眼,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崩出句话:“婶婶,咱们回家!”紧走几步跪了下来,要背婶婶,杏花推辞着,终究拗不过,就这样在刘天浩夫妇等一家人的簇拥下,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刘天鹏,躬着身体,背着婶婶回家。杏花伏在刘天鹏的肩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鹏儿啊,婶婶以后没机会再来接你了,即便我不在了,也不能忘记了家,常回家看看啊。以后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人啊,除了名声,啥都没有身体重要啊!人要脸,树活皮,是老刘家给了我做人的尊严。我这一生很少和人吵过架,除了打你两巴掌外没有打过人,但是那两巴掌,我从来都没后悔过,反而感觉到自豪,别记怪婶婶,到了那边,婶婶会向你的爹娘请罪道歉的……”像别墅一样的二层小楼,外墙贴着洁白的瓷砖,很时髦。屋里面,桌、椅、沙发、床、茶几等一应俱全,像个准备办喜事的新房,除了那几件婶婶用的箱箱柜柜熟悉外,一切都是那么鲜亮、陌生。这哪里还像自己梦中的家啊,刘天鹏有些莫名的失落,坐在新盖的房子里,失落的同时,更多的是踏实,这么多年在外打拼,肆无忌惮地追求诗和远方,是因为心里有底,心里一直都有力量,因为有婶婶和弟弟守候的老屋。杏花躺在床上,猛喘了几口气后,把天鹏、天浩叫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张写着字的纸:“咱把家分了吧!”满屋子的人都看着杏花,以为又说胡话。“分家?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要分开呢?能分开吗?”刘天鹏握着婶婶的手说“分!你奶奶走的时候嘱咐我,把这个家给你弟兄俩分了,那时候你们都刚成家,没机会坐到一起,一拖再拖,趁着今天大家都在,就了却你奶奶的心愿,我也就没啥结记的了,这房子归老大,老二住的归老二,我已经找人写好了,没啥意见就签上名字……”l刘超缠着奶奶要吃葱花烙饼,杏花笑着满口答应:“好好,奶奶一会就给你烙饼。”刘超高兴地拉着哥哥刘淇到野外疯去了。整个下午,杏花显得特别兴奋,红扑扑的脸皱纹展开,闪着亮光,跟没病一样。她斜卧在床上,两手握着两个媳妇儿的手和大家交谈着:“一个家能否兴旺,咱女人占一大半,家就是大后方,咱把家守好了,男人才能安心在外面打拼!萍啊,虽然我不是你的亲婆婆,但我从来没有厚此薄彼,我感谢你们这些年来的陪伴,你们和天骄一样,都是我的好闺女!”林萍笑着说:“妈呀,天下任何一个媳妇,都不是婆婆妈生养的,那有亲的后的说法,您有情,我就有义,您刮清风,我就下细雨。”杏花笑着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杏花走了,嘴角挂着微笑走的。刘超和刘淇哭喊着冲进屋里:“奶奶,我不吃烙饼,我要奶奶,奶奶别睡,我以后不惹奶奶生气了……”杏花死了!这个消息像炸雷一样在山村响起,震撼了整个山村,乡邻们匆匆地奔向刘家老宅,就连平日请都请不出来的刘锅子也拄着拐杖,挪着碎步赶到了刘家老宅。杏花出殡的日子,选在五天之后,俗称“排五”,日子是由刘锅子定的。在村里,逢红白喜事,大家都要掂上一瓶好酒,拿上两盒好烟,找刘锅子选日子。刘天鹏的爹和娘出殡的日子,就是刘锅子选的,刘家出了人物,刘锅子到处给大家讲,是他选的日子好。于是村里人越发相信他是“半仙”,办事儿有他在场,都觉得有面子。只是这些年他老了,行动不便,很难见他主事了。刘锅子先是天干地支、子丑寅卯一番后说:“排三吧,后天就是个好日子。”林萍摇摇头不同意:“三天时间太仓促了,妈辛苦了一辈子,要妈体体面面的走!”刘天鹏硬塞给刘锅子两盒“玉溪”香烟,刘锅子闭眼皱眉、掐指细算:“那就排五,排五日子更好,只是要浪费东西。”林萍皱了皱眉头,心说:人已经死了,还说是啥好日子。杏花的葬礼很隆重,两个儿子,一个是村支书,一个是知名的企业家,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镇上的、县里的,还有好多省城当官的。路上车流不息,甚至堵塞了交通,刘宅的院子、门口堆满了鲜花、花圈,成了花的海洋。村民们都自觉前来帮忙,当然少不了黄卫红,村里谁家办事,都有他的身影,叼根香烟,嬉皮笑脸,里钻外跑,即便谁家办白事,也挡不住他的嘻笑,似乎他从来不知道啥是忧愁,啥是悲伤,大家都调侃他、挑逗他,寻开心。黄卫红是个苦命人,十六岁那年走夜路失足掉进一口枯井里,送到医院抢救,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却跌坏了脑子,成了痴呆,他的胖娘气得一命呜呼撒手走了,撇下他和妹妹跟着黄二狗生活,妹妹嫁人后,他和黄二狗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他喜欢凑热闹,他成了老槐树下的常客。杏花可怜他,常常塞给他一些馍啊饼的,还让天浩给他申请了低保。他有一身蛮力,只要吃饱饭,干活特卖力。刘家老宅翻盖时,他搬水泥、推砖、和灰,干的可有劲了,不但有饭吃,还给工钱,杏花还让他给坐轮椅的黄二狗送饭吃。黄卫红吃“喧造”,可有时也很拗,但在杏花面前,他都唯唯诺诺,特别听话。杏花走了,他茫然若失,蹲在院子里,搭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隔会儿他透过竹门帘,探头向屋里的恒温棺张望。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嘻皮笑脸,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反而显得很滑稽,有人挑逗他,他也不理不睬,给“玉溪”好烟都不抽,没有黄卫红热闹,大家都感到压抑,好在两大班“娱乐班”,给大家带来了乐趣。守灵,是一种煎熬。刘天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两眼通红,脑袋昏昏沉沉,白天来吊唁的人多,他得去招呼,晚上躺床上咋都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浮现婶婶身影。婶婶明天就要出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婶婶了,他要陪婶婶最后一晚。搀孝子的刘婶把一个裱了黄纸的小瓷罐交到刘天鹏手里,让他用米饭把罐子填满,用筷子的一头串上两个圆馍,另一头插到罐子里,用麻绳拴住罐子的两个柄,然后挂在刘天鹏的脖子上,他不懂是啥意思,也不想弄明白是啥意思,他只知道这东西叫“衣禄罐”,他只对那两个白馍感兴趣,那馍和小时候蒸笼里的白馍一模一样的,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刘天鹏喜欢吃馒头,准确说是喜欢吃圆形的馒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怕是在高级酒店吃饭,都要给刘总准备两个圆馒头,不用多,两个就行,多了也没人吃,如今在商界政界混的大佬们,对馒头都是不屑一顾。刘天鹏却情有独钟,酒菜再好,两个馒头都要消灭掉,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圆的馒头,两个馒头下肚,才觉得肚里有货,说话才有底气!大半夜了,还有不少人在围着卖力的娱乐班看热闹,林萍放话:只要有人看,就不要停,妈喜欢热闹,爱面子,不能冷落了每一位乡邻,让大家热热闹闹送妈一程。天浩掂来一瓶白酒,胡乱整了半碗下酒菜,先给哥哥倒上,自己也倒了一杯,要喝点酒解解乏。天鹏瞟了一眼恒温棺说:“喝酒不合适吧?”“有啥不合适的,前几天娘还说她走了不能悲悲啼啼的,她说儿女都孝顺她,她很满足,如果大家难过,她也难过,她就不会高高兴兴走的。”天浩说二两白酒下肚,刘天鹏突然冒出一句“当年婶婶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吃白馍?”刘天浩先是一怔,然后就是笑:“哥啊,你还记得那事啊?”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讲起了当年的事:“那时候,家里没劳力,全指望娘一个人种收,要供养咱姊妹三,还得照顾奶奶,娘实在顶不住了,就偷偷和我商量让我辍学,只要我同意,她就尽量满足我一个要求。我是真心不想离开学校啊,可是娘实在太累了,我得替她分担点。我难过,也哭过,尤其是刚开始几天,你和妹妹上学后,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我在没人的地方哭,回到家还要装开心,我不想让娘看到难过。当时咱家啥情况哥你知道的,能提啥要求啊?不提要求又怕娘自责,于是我提出来给我蒸两个白馍……”刘天鹏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手拍打着地面爬到恒温棺前:“娘啊娘,当初吃白馍的为什么不是我这当哥的?”他脸贴着恒温棺,鼻涕眼泪蹭得到处都是。刘天浩面带微笑,泪水“扑簌扑簌”流着:“你这当哥的,那个时候,个头比我矮半截,还想给我抢白馍吃,你吃不成!”林萍已泣不成声,紧紧握着天浩的手:“好兄弟!”午饭之后就是殓棺,殓棺前是见亲人的最后一面,刘天鹏经历过几次这肝肠寸断的场景,他的亲娘、父亲、奶奶都是他送走的,这是真正的生死离别,看着婶娘安详的面容,他双手颤抖着,用毛巾给婶娘仔细净脸,他要让爱干净的婶娘干干净净走,当棺盖合起的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哭道:“娘啊,再让儿子看您一眼吧!”叮叮当当的铁锤砸钉声,像一枚枚钉子扎进他的心里,从此以后再无婶娘了。一曲《信天游》,划过宁静的天空,震得老槐树上的叶子簌簌抖动。“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沟,不见我的童年……”群山静立默哀,白云停下了脚步,道路无声地悲诉,阵阵秋风卷过,老槐树黄金渲染般的叶子,飘飘洒洒落下,摇曳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覆盖在杏花的棺盖上、地面上,曾经昂然于树冠的叶子,奋力挺起了腰杆,将树梢上的那几片新绿,挺上了天空,让槐树充满了生机,因为有了它的无悔,老槐树的生命才更有价值。黄卫红推着一个轮椅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胡子拉渣、戴着军绿帽子的黄二狗,径直来到杏花的棺材前,黄二狗摘掉帽子,露出那个只剩下底部一圈白毛的秃顶头,对着棺材深深地鞠了四个躬,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憋出了两只红眼,然后摆了摆手,黄卫红推着他,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棺材平稳落地,被拖进墓室,三口棺材整齐摆放着,刘天鹏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怕坟,总觉得里面住着鬼,现在他才明白,里面躺着的都是曾经的亲人,中间就是刘天鹏多少次在梦中见过的人,他的亲娘。他有过许多假设,假设过见到亲娘时会怎么样,可如今真正见到了反而很平静,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此刻他脑海里浮现更多的竟然是婶娘的影子。在主事人安排下,放镜子、脸盆、水瓶、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还有刘天鹏脖子上挂的罐子,用小石头敲掉罐子的一个柄,然后放在棺边,罐子上面的两个馒头,在过去都要让孝子吃掉,而今生活水平提高了,没人再吃,都是掰成几半四面扔开。刘天鹏抓起馒头就啃,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堂堂的刘总竟然在啃沾满灰泪的脏馍。刘天浩撇着嘴,声音嘶哑喊着:“哥啊哥,你不能独吞啊,给兄弟留一份!”抢了一个就啃。站在上面的天娇跪下来伸着手:“哥啊,也得分给我一份啊!”馒头和着泪水一同咽下。刘天鹏问:“好吃吗?”刘天浩:“好吃好吃!”刘天娇:“好香好甜,和小时候的馍一个味道!”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在瑟瑟秋风中迎寒怒放,浓烈的香气沁人肺腑,天地被喧染得金黄……清理遗物,刘天鹏提出要婶娘留下来的那只木箱,这木箱是婶娘的嫁妆,这木箱有他许多美好的回忆,每次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婶娘都是从这木箱里拿出来,交到他手中,这木箱就是聚宝盆,比聚宝盆更珍贵,里面聚财,还有婶娘和弟弟妹妹的心!车驶出了山村,刘天鹏不敢回头,从倒车镜里,看到弟弟、弟妹站在老槐树下,却再也看不到头顶招手的那个熟悉的人。刘超爬在后车窗上,望着车后哭着喊着“奶奶,奶奶……”一个人死后,在最开始的日子里,亲人们的思念并不是太强烈,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魂牵梦萦的思念会越来越加深。有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时间让刘天鹏更加思念老屋、老槐树、还有婶娘……几年后,刘琪在城里娶了媳妇儿,新房是刘天鹏提供的。刘家老宅依旧热闹,隔一段时间,院子里就传出刘天鹏、刘天浩弟兄俩爽朗的笑声。老槐树依旧茂盛,矗立在村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