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伧 民国酒徒
1933年,叶楚伧带一家人去燕子矶游玩。下车后,叶楚伧忽然问外甥:“你知道我在国民党里做些啥?”外甥回答:“你不是当中央秘书长吗?”叶楚伧摇摇头,缓缓说道:“不错,那是我的职务。可是,我真正做的是国民党的马桶盖。这个差使原来是谭延闿干的,他死后就轮到了我。谭为人圆滑,八面玲珑,我没有他的能耐。现在盖子弥不了缝,臭气外溢了——里头臭得很啊!”
学而优则仕历来是文人惯例,文人当官后作威作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叶楚伧始终不改书生本色,保持着往日飘逸洒脱的派头。无论上班还是开会,他常随身携带一把小小的白瓷茶壶,时不常地喝上几口。后来有人发现里面装的是酒而非茶,他却念出杜耒的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然后笑道,“我这是白天公干茶当酒啊!”
1887年10月4日,叶楚伧出生于江苏吴县周庄的书香门弟,原名叶宗源,字卓收,楚伧是他做记者时用的笔名。这个“伧”字本意粗鄙,有着“饭桶”的意思。不过,这就是他的自我调侃。其父叶凤巢是晚清秀才,为人甚是慷慨,专好行侠仗义,却不喜商事,眼睁睁看着祖传的叶太和酱园因经营不善而导致家境败落。叶楚伧十一岁时,母亲王氏去世。父亲再婚后,他是由姨父姨母沈仲眉夫妇抚养长大的。
叶楚伧自幼聪慧,一开始受业于同乡的唐鄂,不久离开周庄寄读于其他家塾,博览群书,学业傲视同侪。叶楚伧十五岁时参加了县试和府试,均名列前茅,却落榜于院试,索性次年考入了上海徐家汇南洋公学。该校后改名为南洋大学,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之后,他又转入庞青臣主办的浔溪公学。
1907年,叶楚伧在苏州高等学堂就读。毕业之际,学校某监督受贿作弊,愤怒的学生将其一顿痛打,从而引发学潮。校方指控叶楚伧为革命党派来的罪魁,将其拘捕入狱。后经多方斡旋,此事才算了结。出狱后,表兄陈去病推荐叶楚伧接替自己在广东汕头主持《中华新报》,叶楚伧在那里加入了同盟会。
叶楚伧的原配夫人是湘阴人周湘兰,周湘兰生下三子一女,他们还与柳亚子、陈去病一起创办了南社,所谓“南”者,对北而言,就是反对北廷的意思。一伙人经常去汾湖凭吊遗迹,诗词唱和。周氏1922年因病去世后,叶楚伧在次年双十节很快迎娶继室吴孟芙,婚礼在上海远东饭店举行,介绍人是邵力子,汪精卫、陈望道等人都有诗贺。其中,于右任吟道:
葱茜华堂共举杯,神仙眷属喜相陪。曾经精卫真填海,私幸于思竟复来。
旧学传统皆有女,新词觉世并多才。骚坛剩得屯田在,金鼓北征乞主裁。
在上海主编《太平洋报》时,编辑部里群贤毕至,有柳亚子、苏曼殊、李叔同、胡寄尘等,虽然经常闹穷,但气氛煞是快乐。叶楚伧依然念念不忘故乡汾湖,据邵元冲《曼殊遗载》记载,叶楚伧屡次求曼殊画汾湖图,曼殊虽口头答应,却迟迟不动笔。
一日,叶楚伧约曼殊至其画室,案设笔砚、绢幅、雪茄烟、朱古力糖等,将其反锁房内作画。曼殊无奈,只得挥毫泼墨,越时许,叩门大呼:“绘已竣工,放我出也!”
叶楚伧隔窗一望,只见宣纸上影影绰绰,似有一轮明月、一叶扁舟、三五疏柳、依稀茅屋……好一幅《汾湖吊梦图》。叶楚伧欣喜若狂,当晚拉曼殊上馆子饱餐一顿,并赠豹褥一条。
叶楚伧笔名小凤,民国时期很有文名。1919年,新民图书馆出版《小凤杂著》,书中有十二篇小说及杂论,包括那篇名噪一时的《金昌三月记》。世人不知的是,在文人圈里,他最出名的还是酒名,标准的酒徒。
叶楚伧书法
武昌首义事起,光复后的广东军政府声援武汉,派遣北伐军从广州出发。叶楚伧追随总司令姚雨生,写下了一篇气势磅礴的誓师檄文。闲暇之余,两人便饮酒为乐。
某日,有友人馈赠美酒十二坛,叶楚伧乘一马车送往姚府。路上,耐不住溢出的酒香,他先饮为快。到了姚府,将军不在,姚夫人出面款留,让其尽情自饮。叶楚伧也不客气,独酌独饮,不觉酩酊大醉,倒卧在沙发上。醒后问及,仆人说将军昨晚就回来了,今日中午又已外出。叶楚伧大惊,抬头看去,挂钟已指向傍晚六点,已经过去了一天。
中年时,叶楚伧有酒癖,每餐必饮酒。在《民国日报》当主笔时,办公桌上放白兰地一瓶、花生米一包,边饮边写,如逢知己,必拉着一起一醉方休。有天晚上,三人对饮,酒过三巡,饭已上桌,叶楚伧提起酒壶,将剩酒全倒进饭碗里,说道:“酒泉郡与饭粒山相距太远,我用缩地法让它们拉近距离。”然后回到报馆,照写社论不误。他常言:“酒中人是性中人,豪放恬祥各有真。”
有个叫范鸿仙的人和他交谊甚厚,两人常相对酌以遣闷怀。某晚大雪,两人无钱沽酒,老范脱了大氅,让报馆杂役拿到典当行去换钱买酒。叶楚伧酒后诗兴大发,题诗若干赠给范鸿仙。后来范鸿仙遭人暗杀,好友徐血儿也相继病逝,身后都很凄凉。叶楚伧为二人募金,写了一篇小文:“虞翻吊客,几叹青蝇;张邵旧交,驱来白马。”
1940年冬,叶楚伧害了一场大病,辞去了国民党中宣部长职务,同时也宣布戒酒。偶尔家中留客,吴夫人只许客人饮。叶楚伧眼馋,自己解嘲说:“你们喝酒我吃菜。”到了办公室,秘书萧同兹、朱云光怕他多喝不宜,经常偷喝他的酒,每次只给他留一点,事后说:“这样子,他老人家也就没有二话可说了。”
叶楚伧身高臂长,橘色面皮,说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标准的南人北相。平时穿一袭蓝色布袍,由于袖管很大,走起路来两袖前后摆动,虎虎有声,被称作“袖里乾坤”。
1936年,叶楚伧任国民党中央秘书长,斡旋于行政、监察、司法各院之间,殊为不易。他自我评价道:“我之为人,就和甘草一样,没有单独治病的特效,但任何药方中都少不了。我没有任何派系的牵连,一切遵照决议处理,对人事不偏袒、不介入,尽力调处与初衷一致。”
好酒的名士大多不适合做官,叶楚伧也不例外,虽说游刃有余,却苦在心中。各种会议上,叶楚伧一副正襟危坐、凄然沉思的神态。有人说:“先生,现在你开口大笑的机会太少了。”
他半晌无语,徐徐道:“希望你们将来多一点机会,经常开口大笑吧,我现在只能承受苦难。”
任何人与酒精长期博弈,都不免有损健康。1946年2月15日,叶楚伧病逝于上海,年仅五十九岁。
叶楚伧是一位复杂的民国人物,早年与人合办《民国日报》,大力抨击袁世凯的帝制;又与于右任创办上海大学,留有余芳;后为“西山会议派”的台柱子之一,思想保守,没少被胡适诟病。但他为人方正,终不失书生本色,柳亚子说他:唾手燕然他日事,知君原不为侯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