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人 || 作者 管卫中


有这么一个人

作者    ‖    管卫中
武志元是个官,可他不像官。
我们常见的官是什么样子的?自信,无比自信。因为自信,所以自负,觉得自己时时事事正确,说出话来就是指示,不容下属有半点迟疑,那怕这指示明显不妥甚至荒谬;也容不得同僚有不同意见,有不同意见就是对他的冒犯;因为自信,所以要作胸有成竹状,不苟言笑,永远保持一种威严姿态,骨子里透出一股子豪横、傲慢劲儿。即使退休了,官架子仍然不倒,满脑子官员思维,言必称自己当过什么什么。明明已是布衣老头一个,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官呢。
“记住乡愁·归去来兮”西海道家塬金秋笔会颁奖典礼现场
我觉得,官场好像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人大致都一个模样,不管是铜质的铁质的还是泥质的。
而武志元不是。他不装。不软不硬,不卑不亢。不那么自信,也不故作谦卑。不是城府深深深不可测,但在人心莫测的官场上也不缺心眼儿。见了大领导不往前凑,见了老同学老朋友一副真诚的亲热劲儿,时不时还用乡下的土话开句玩笑。
跟武志元打交道,两个字:舒服。
我有时候觉得他有点不好理解。大家都明白,官场就是一个腌菜缸。在这个装满老盐水的缸里腌渍几十年,摸爬滚打,翻几十个个儿,只要是个寻常人,那怕芯子不被腌透,皮层总会渗进几分盐水,或多或少沾点咸涩味。不是么?有多少刚拔出土的脆生生的萝卜丢进缸里一腌经年,等到从缸里捞出来的时候,早已不是萝卜味儿了。而武志元还是咬一口嘎嘣脆,满嘴汁水甜中带辣还有一丝泥土味的鲜萝卜味儿。这是为什么呢?
因此我最近认真琢磨了一回武志元。油然想起的是他上大学时写的诗。那是上世纪七十与八十年代相交之际,校园里盛行“朦胧诗”的年代。班上的好几位同学在写诗。我也啃啃吃吃地写,好想模仿“朦胧诗”的句子和味道呀,可就是写不像。据我斜眼看,其他几位同学的写诗水平也就跟我差不太多,老句子,老套路,没啥诗味儿,都还没入门呢。忽然有一天,《飞天》杂志大名鼎鼎的“大学生诗苑”栏目上就登出了武志元的诗作。那时候,全国的大学生都向往在“大学生诗苑”上露面。几百所大专院校,投稿的大学生得有好几千人吧?在这块诗歌圣地上露面可不那么容易。这个武志元平常不哼不哈悄没声的,没听说他也在写诗呀。可他的诗就赫然出现在了《飞天》1982年第1期上。这首名为《雄鸡》的诗是这样写的:
只要一伸脖子,
就标志着——
一个小小的终结,
一个平凡的开始!
——在我的耳际,
       都是伟大!
不是严厉的宣判,
就是清新的启迪!
说实话,这首诗的手法还比较传统,有点儿硬,虽然“严厉的审判”“清新的启迪”道出了那个时代的特质。我倒是更看重他发表在校内学生刊物《我们》上的一首短诗。那首诗已经佚失,我只记得一句,“我在命运的拖车上颠簸”。很有点“朦胧诗”的味道。
那时候,西北师大有个学生诗社,有近百号人吧,以中文系讲师孙克恒先生为导师,定期搞活动,还办一份不定期油印刊物叫《我们》。公开刊物上一有北岛、舒婷、顾城、江河、芒克、食指、杨炼、多多等人的诗作发表,大伙儿就传抄吟诵,视若诗歌圣经。西北师大各系学生中因在“大学生诗苑”上发表诗歌而崭露头角的有刘芳森、崔桓、王建勇、彭金山、张津梁、于跃、张子选、曹芳、高尚等人。诗作大多都有点“朦胧”味儿。这些同学昂首挺胸飘然而过,在我们庸众眼中有点神秘。“朦胧”是那个年代诗作的一种风尚。
我也是个地下“朦胧诗”迷。朦胧诗的特点就是彻底摒弃假、大、空的革命腔调,低吟深唱,抒发个人的情感思绪;摒弃抻着脖子高八度直白放歌的唱法,采用西方现代派隐秘曲折的表达手段。因为诗意隐晦曲折,不容易看懂,所以不知什么人送它个俗名叫“朦胧诗”。其实看懂了就觉得意味深长。
朦胧诗的思维方式与其他新诗不一样。模仿出几句也许不难,但学会其表达思维可就不容易了。我后来从毕业时武志元写在同学们相互留言的塑料皮本子上的好多段话中感觉到,他的留言多少都有点“朦胧诗”味儿。这种说话腔调在他已很自然,就是说,他已经训练出了这样的思维。那么可以推测,如果一直写下去,他有可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
“记住乡愁·归去来兮”西海道家塬金秋笔会颁奖典礼现场
还有一件事。二三年级的时候,同学们各自都在往自己感兴趣的学术方向摸索行进。有人集中阅读外国文学,有人热衷古典文学,有人研读唐诗宋词,有人专攻现代文学……我呢,着迷当前文学。几十年后,我们中文系七七级乙班的同学中,就出现了唐宋文学大家韩经太、现代文学大家解志熙、红学专家王人恩、敦煌文学专家张先堂等。当然也有些同学当时看上去势头很猛,后来却没听到有什么学术响动。武志元那时候是个鲁迅迷。我不知道他对鲁迅的钻研、领会有多深,只是觉出,他一个农家子弟,学会了鲁迅的批判思维。这大约是他精神上的又一种悄然的蜕变。它比掌握某种专业知识更重要。
毕业后,武志元去了老家会宁。先当教师,后擢入仕途,当了县委宣传部长兼文联主席,市电视台台长,省局副巡视员……干这些工作,免不了要动笔。收集在这部集子里的文章,都是他在这一大段工作中陆续写出的文字。
记得有一年,我们聊起写作,他有些难为情地说,“这些年,我把笔头子写坏了。”
我明白他的惆怅。当初那个着迷“朦胧诗”和鲁迅的青年学子,没能走上文学之路;一种有可能发育起来的文学才华,就这样止步了。大学毕业后的他,还是“在命运的拖车上颠簸”。命运这架拖车要把你拖到哪条路上去,怎能由得了自己呢?我们班的另一位老大哥,小时候就是市里学生器乐大赛的小提琴选手,青年时期当过放映员,迷上了电影,一心想当个电影编剧。以他的悟性、见识和文才,干这一行,准行。可毕业后他奉派当了秘书,只能捺住个性按照领导意图写稿子、颠来倒去地改稿子,而后是药厂办主任、稽查大队长……跟药打了一辈子交道,离电影越来越远。还有一位当时已经开始穿西装的同学,上大学时在中文系墙报栏上发表了一首名叫《雪花》的短诗,居然在校园里引起一场热闹的争论,波及到校外乃至报社。那是一个思想刚刚解冻的时代,很多人还没走出“文革”思维,还不习惯布尔乔亚式的柔情挚意呢。但就是这样一位诗人气质的同学,毕业后当了教师,一路校长、局长,再也没有摸过诗笔。直到退休后,他才奋力创作了一部情思细腻一如当年的诗集,算是对当年心愿的一波遥远的回声吧。另有一位同学,上大学前就在杂志上发表小说,进校后写话剧剧本,同学们自排自演。写话剧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活儿,他是大家公认的才子。毕业后为解决分居家属的调动事,他从大学助教位置上设法调入某行政部门,后来当了办公室主任,整天迎来送往,令他苦恼不堪。他退休后,我约他写一部长篇历史纪实小说,也算是帮他了一桩心愿。他果然出手不凡,笔触柔软灵动,技法娴熟,考订严谨扎实,在历史图景中不露痕迹地投射现实魅影,让人会意、莞尔。让我最欣赏的,不是他的文笔依旧,而是几十年宦途销磨,他始终葆持了一双观察、玩味生活的明慧眼睛。不简单。
“记住乡愁·归去来兮”西海道家塬金秋笔会颁奖典礼现场
初心如花苞,如初恋。当我们鬓发斑白之时,它早已远去,留在了岁月深处。但它仍然令人怀恋,值得我们在心底的某一个隐秘角落永久珍存。
不过世上并不是做文学这一件事才有价值。从相互揖别、离开母校那一天起,我的同学们奔向了四面八方、天南地北,进入了各个行业。几十年后再来看,他们大半生为百姓为社会究竟作出了多少实事,帮助了多少弱者,付出了多少艰辛,各自蒙受了多少委屈,恐怕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个班的同学,为官者鲜有出问题的,治学者硕果累累,执教者桃李遍布,个个都有自己的风骨。这还不算有价值的人生吗?
人生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我们无法把控;唯一能牢牢把控的,是我们自己的脚步。
武志元的家乡会宁,是干旱困苦一时难以名状的深度贫困县,也是当年全国有名的“高考状元县”。为何贫困就会出优秀考生?没什么秘诀,盖因“领导苦抓、家长苦供、社会苦帮、老师乐教、学生乐学”矣。而这“三苦两乐”精神,就是武志元归纳出来的。咦!一个“苦”字,道出了多少辛酸和坚韧!这里面没有文学功力么?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拿捏好一个词句,写好一篇文章,或者在台上讲话讲得有文采,而在于,他心里有古典文学里汩汩渗出的中国文人精神垫底,更有鲁迅和“朦胧诗”的现代精神垫底,胸中就始终藏有一种文人情怀。这是读过书的人与没读过书的人之间的关键区别。因此,不管写什么文章,他心里都有父老乡亲的苍老面容,有家乡的河流草木、沟岔梁峁,有家国情怀,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识;他做人就始终能保持真人本色,也就不会像他人一样不怕牙碜写出一串砂子般的空话、套话、谀辞来。可以说,这些隐含着真感情与思索的文字,是他的心路历程的侧面记录,是他留在人生雪原上的一串深深浅浅的雪泥鸿爪。看来,他当年上大学读书垫的那些底,并没有在“颠簸”中坍塌、于浸渍中消解。那是一层坚硬、厚实的岩石底座。
谨以此短文向志元和我的其他同学们致敬。权以为序。
管卫中
2020年9月28日,于兰州雁滩陋室
注:该文为“记住乡愁·归去来兮”西海道家塬金秋笔会文集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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