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吴国丽《镜子裂了》(上)
文/吴国丽
【作者简介】吴国丽,赤峰市作家协会会员,其散文和小说及诗歌发表于国内报刊和微刊,其小说多关注普通人物的生活,以平淡的笔法描述他们在大形势下的喜怒哀乐,刻画人性的复杂,出版有个人诗集《雁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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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隔壁病房的那个女人不死,梁月还下不了决心。有些事,就象疖子一样,早晚得出头。梁月下了决心,刀口就不那么疼了。她得把精力都用在想以后该怎么办上。
梁月一直不愿往回看,好事,坏事,都是过去的事了,看它有什么用呢。不愿看,也得看,没有过去的事,哪有今天的事呢,这事啊,一环套一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种下了因,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结了果,谁知道呢。
梁月是在一个半夜里被疼醒的,她起来自己找了片止疼片吃了,不管事,又吃了一片,还是没起作用。折腾了两个小时,梁月的汗把被子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象刚出壳的小鸡一样,梁月咬着牙挪到丈夫的门口,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屋里的人没反应,又使劲地敲了几下,终于,听到丈夫刘明在问“谁呀?”“还能有谁”梁月顾不得和刘明计较“刘明,快起来,送我去医院”梁月说完就坐在了地上,腹部的疼痛使得她蜷缩在一起。她听着屋里有人起来,还听见婆婆齐桂芬的声音“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梁月听见也装没听见,这么多年来,这样的话她要是句句都放在心里,只怕心都被撑破了。
刘明打开房门,一抬腿就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吓了他一跳,这一吓,反倒精神了。地上那个软软的东西居然是自己的老婆梁月。刘明从没见过梁月这个样子过,他慌得蹲下来,用手扒拉着梁月的肩膀“梁月,梁月,你怎么了?”客厅没有开灯,刘明房间的灯光被门关在了另一侧,刘明看不清梁月的脸。刘明想起梁月刚才敲门是让他送她去医院,急急地开了客厅的灯,灯下,梁月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脸也藏在了胸前,凌乱的头发像洗过澡一样,一身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睡衣湿透了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上。
刘明把梁月抱起来,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呢,轻得好像没一点份量。他把梁月放在儿子刘清扬的床上,自从儿子上大学后,梁月才算是有了一张安放身体的床,在此之前的六年,梁月一直睡在沙发上。刘明打开儿子的衣柜,里面梁月的衣服稀稀落落地挂着,刘明翻了翻,勉强找出一条裙子给梁月换上。
刘明回自己房间换衣服的时候,母亲醒了,问他去做什么,刘明说要送梁月去医院。“这大半夜不是折腾人嘛,就不能挺挺到天亮,真是的”母亲坐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可要早点回来,我一个人不敢在家呢”刘明应了一声,换了衣服,关了灯,给母亲带上门。刘明关掉客厅的灯,客厅里的镜子闪过一团黑影后,屋子里又寂静了下来。
医院里白天热闹得让人心烦,到了夜间又冷清得瘆人。刘明借了辆推车带着梁月楼上楼下的检查化验,终于确诊,是阑尾穿孔了。那个接诊的小大夫一边板着脸不知是训斥刘明还是梁月“怎么拖到现在才来,不要命了?”一边让刘明在手术单子上签字,梁月在心里直念叨万幸没有生什么绝症。
梁月手术结束回到病房,已经是五点半了,她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声音喊她,让她别睡,她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像是刘明的又不像刘明的。
刘明看着妻子推回病房,再看看表,已经五点半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已经起床陪老妈遛弯去了,说是遛弯,其实还不如说是把老妈护送到广场,老妈要跳一个小时的广场舞,然后再护送老妈回家吃早餐,早餐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梁月做的。
“妈,你今天自己去广场吧,梁月昨晚做手术了,现在离不开人。回来时你自己买点早饭吃吧”
刘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做手术了?那得几天才能回来?我吃不惯外面的饭呢。”
刘明挂了电话。对于自己母亲的自私,他真是无可奈何,有时他想自己怎么遇到这样的母亲呢。
刘明父亲活着的时候,对母亲很是娇惯,所有的家务都是父亲一手操办,母亲只有一项工作就是自我享受。这倒也没什么,母亲和父亲对梁月的态度才是刘明心里的结,在母亲心里,就是公主也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尽管自己的家庭就是普通的工人家庭,母亲也只是个家庭妇女。
刚结婚的时候自己没有房子,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对梁月百般看不上,时不时就刁难梁月,还好梁月从来都是忍了下来,没让他在中间为难。有时梁月对父母讨好的样子连刘明自己都看不过眼,刘明试着帮梁月做点家务,结果,母亲非要她帮梁月,后来他才明白母亲的用意,母亲不是非得要帮梁月做家务,母亲原来就不干活,她能帮梁月吗?母亲是要挑起父亲的火气,果然,父亲摔了碗。父亲在单位就是个普通的工人,在家却像是个老天爷,这话也不对,还有母亲在那呢,父亲要是老天爷,那母亲是什么呢?
后来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独立世界,梁月的日子才好过起来。那时候真是困难,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还不到二千,还要还贷,梁月连几十块钱的衣服也舍不得买,常常是一身工服单位穿家里穿的。梁月虽然不说什么,同事们的冷嘲热讽还是不经意就到了自己的耳朵,同事们都说梁月作为一个女人白活了。有一次自己出差坐硬座,省下坐卧铺的钱给梁月买了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哭着骂他是大公鸡,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父亲的脸掉在了地上,吓得刘清扬躲在梁月的怀里直哭。这件事的结局就是梁月那件连衣裙穿在了母亲身上。每当梁月在父母那受了气,最难受的就是刘明。他回到家就使劲地做家务,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表达自己的愧疚。
有时候,他真是希望梁月不要这么懂事,他想,梁月要是和母亲吵上一架,他就不用这么心疼梁月了。
自从六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搬了过来,说是一个人不敢住那个房子,刘明不愿意让母亲搬过来,和梁月说妈要是过来,你就别想好过,梁月说哪能让妈一个人在那面住呢。母亲搬了过来,非要住到刘明和梁月那屋,梁月说依着妈吧,爸刚走,她心情不好,爱住哪儿就住哪吧。母亲不但搬到刘明和梁月的房间,晚上睡觉还要拉着刘明的手才能睡。这下,梁月和刘明就分居了。一个二居室的房子,儿子刘清扬占了一间,那是间小房间,里面放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双开门的衣柜也就满了,梁月只好住在沙发上,开始以为只是将就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一将就就是六年。六年,梁月也提出带着孩子去母亲家的房子去住,那离儿子的学校近一些,儿子可以晚上回家吃过饭再去学校上自习,省得自己做好饭还要给孩子送到学校去,再回来,锅里的饭都凉了,母亲不同意,说是她们娘俩走了,这个家太冷清了。其实还不是觉得梁月走了之后,她就得自己做家务了。这样多好,喝水总有热的,吃饭也有人给端到桌上来,自己洗洗脸算是沾水了。刘明也和母亲商量过,把父亲的房子和自己的房子都卖了,换一套三居室,母亲说那套老房子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卖了房子就是卖了她的命。什么命,命,怎么一天都不敢住呢。
唉,想到这,刘明看了看半睡半醒中的梁月。梁月的脸真安详,除了几分苍白。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地流进了梁月的身体,好像是这多年流的泪又流了回来。刘明掖了掖被单,坐在矮凳上,把头埋在床上打起了盹。
梁月恢复得很快,刘明没能天天来陪床。其实除了上厕所不方便外,一个人也能照顾自己。梁月知道单位请假要扣钱,不让刘明请假,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多,扣不起呢。刘明说那就晚上来吧,晚上?你来得了吗?刘明就不言语了。梁月做完手术的那天中午,刘明回家,母亲哭肿了眼睛,一只手裹着纱布,说是自己烧水时烫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人和梁月同岁,是家面食铺的老板,平时风风火火的,前天早上正忙着给馒头起锅时,一头倒了下去。送来医院的时候,手上还沾着面粉。医生说是脑出血,昨天上午开了颅,出手术室时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忽然就不行了,说是二次出血了。弄到手术室二次开颅,人就没下来。听着隔壁哭成一团,梁月的心也泡在了海里,湿得无处可去。
梁月是哭自己现在的日子。
梁月以前没想过自己现在的日子好还是不好。好不好不都得过,想有什么用。梁月是上技校的时候和刘明认识的,梁月和刘明是同班同学,那时候刘明长得又小又瘦,学校发的粮票男生不到月底就吃光了,女生饭量小,常会剩下粮票,别的男同学都来女生宿舍要粮票,唯独刘明没有来过。有一次吃饭无意坐在一起,梁月问刘明粮票够吃了吗,刘明低下头说不够。梁月说那你怎么不和我们要啊,刘明恨不得把脸都藏进饭盆里,“二十号之后你来找我吧,我给你”,梁月说完端着饭盆就走了,另一个桌上,几个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个顺手把大半个馒头扔在了桌上。
到了月末,刘明没来找梁月要粮票,梁月下了课,把粮票放到刘明的面前,刘明的脸比教室外的美人蕉还要红。过了几天,刘明用挂历纸给梁月做了一个钱包,钱包的正面画了一颗心,红红的,那时女生堆里正流行用挂历纸叠钱包。以后,每月梁月都会把剩下的粮票给刘明,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粮票起了作用,刘明的脸色越来越好,竟然还偷偷地长起了个头。长了个头的刘明也长了胆子,他开始约梁月一起出去。梁月清楚记得刘明第一次约自己去看电影是在一个月亮很亮的夜晚,刘明的军挎里装着几个大鸭梨,半路被同学们起哄给抢走了。梁月有一次和刘清扬说起这事,刘清扬说我爸可真是,哪有约会买梨的。是啊,哪有约会给女孩子买梨的呢。
热恋的时候,梁月有一次问刘明,“咱俩要是分手了,你会不会终身不娶?”
“不会,我妈不让。”
就为了这句话,梁月决定嫁给刘明,一个听妈妈话的人,就是坏,也坏不到哪去的。现在,梁月叹息着自己当年的幼稚。
梁月毕业后跟着刘明来到了刘明的家乡,进了一家机械厂。来之前,爸爸问她:“闺女,你想好了。这可不是找工作,工作不好了,咱可以换个工作,婚姻大事啊,可不是随便能换的。”
“想好了,刘明会对我好的。”梁月对刘明充满了信心。
见了刘明父母之后,梁月才知道父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从第一次见刘明的父母起,梁月就从未来婆婆的眼里看到了轻蔑,对,不是敌视,是那种不屑一顾的轻蔑,梁月觉得未来婆婆的眼睛虽然没怎么看她,却像刀一样把她浑身剥个精光,让她不自觉地就低下去矮下去,矮得像地上的尘土一样没有分量。
其实有什么,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家,为什么要这样瞧不起人呢,梁月问过自己,找不到答案。
婆婆隔上一两年就说自己今年是个坎儿,怕是要过不去呢。于是,一家人都得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特别是梁月,更是不敢出大气。刘明有时和婆婆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儿,婆婆就扯了嗓子哭,哭得整个楼都知道刘家的儿子不孝顺。梁月就不敢大声说话了。公公倒和梁月保持着客气,如果婆婆不生气的话。如果婆婆生了气,公公的脸就掉在了地上,说出的话来别提有多难听了,真让人怀疑那张嘴是不是从便池里泡过。这都是小事呢,梁月喜欢吃红烧肉,一次家里做了红烧肉,梁月刚吃了两块,婆婆就说小门小户人家的,没吃过东西似的,说得梁月眼泪直转眼圈,这肉是我买的,菜是我做的,怎么我就不能多吃两块呢。家里说也罢了,还要到外面和邻居说,说得她这个儿媳妇多没脸似的,婆婆和人家说她多吃肉的时候,她正好回来,听了个正着,还不如不听见呢,听了更是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刘明知道梁月吃不饱,想带梁月出去吃,吃了一次,回来公公婆婆就齐开了火,说什么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还要出去吃独食,弄得自己和刘明一起赔不是才算了事。
熬了几年后,梁月和刘明省吃俭用,终于在刘清扬上小学前买了自己的房子,七十平的两居室用尽了两个人的积蓄,还背上十万的贷款,不过,梁月和刘明觉得精神上轻松了,不用再看人家的脸色了。那段时间才算是真正的过日子呢,做什么都不用看人脸色了。虽然一个角瓜也要分成两顿吃,可是,心里美呢。
美了几年,一天天喊着活不下去的婆婆活得好好的,一直闲不住的公公倒是先走了。公公得的是急病,晚饭后婆婆去跳舞,回来后,发现公公已经坐在沙发上死去了。公公走了,婆婆搬了过来,占了她的房间,还顺道把儿子抢了回去。六年了,梁月就像个保姆一样,在家里做这做那,一点说话的地也没有。婆婆过的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每天早上广场舞,晚上交谊舞,刘明早晚都要陪送婆婆去活动,特别是晚上,婆婆说不敢一个人回家。公公走时留下的那点积蓄婆婆很快就花完了,刘明说把那套房子租出去吧,租金给婆婆,婆婆说不习惯有外人住自己的房子,刘明说把两套房子卖了换套三居室的房子吧,这样,梁月就不用住沙发了,婆婆说她不喜欢住大房子,上班的上学的走了后,她一个人在家空得慌。婆婆虽然没有上过班,她的理论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让人听了无处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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