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巴可《教师老王的信条》(四)
【作者简介】巴可,四川三台人,中学教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受聘于文学院创作员,居绵阳。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本篇小说载于《中华文学选刊》201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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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徐校长对老王如何如何赞赏,尽管老师们对九·五班如何如何充满信心,市局依然决定对老王教育方法不当、实验中学管理不到位予以通报批评。徐校长找到马局长,希望局里高抬贵手。
“如果只考虑我与你、与王大一的个人关系,只考虑眼下实验中学的工作,是不应该通报批评你们。”马局长眼里淌着忧虑,“但我们处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中,不得不考虑社会因素。卿靖检举王大一,引起社会关注,且调查有实,我们必须给社会一个交代。不过,无论实验中学,还是王大一,以后工作卓有成绩,局里会考虑。”
徐校长把马局长的意思,包括马局长的忧虑,原原本本传达给了老王,再加一个告诫:“老王啊,如果当初你打了卿靖,哪怕是一巴掌,结果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到那份上,马局长想保也保不了你。以后遇事千万小心冷静。”
周末教师例会,徐校长奉命统一洗脑,像给小学生读娃娃书一样,给教师们讲读市局提供的材料。一个个触动教师敏感神经的故事镜头,在教师们没有屏幕的听觉空间连续播放。
小学生H屡欠作业,教师A怒其不争,以笔敲之,不慎将铅芯撮入眼部。学生H日后病发身亡,教师A锒铛入狱……初二学生Y影响课堂纪律,被教师B当场打手板,自觉没脸见人,放学后跳楼致两腿骨折。教师B赔款八万,调离教师岗位……高中生W对教师恶语相加,领受巴掌一记,遂以砖头报复。三教师合力克之,学生W头撞石条,颅破血出,死亡。三教师获重刑。
在所有教师听得气不敢出、神经痉挛时,徐校长昂着高额头厉声厉色给体罚学生的教师亮刑:判刑坐牢、开除公职、“发配沧州”、工资降级,等等。
不知是新闻媒体炒作,还是中国教育现状真的让人揪心、恐怖,此间,一些报刊、电视台对教师体罚学生造成的惨状进行连篇累牍地大肆宣扬,一时间,恐教风盛行,就差没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教师如豺狼,学校似虎穴。
恐教风袭来,首当其冲的是学校。当教师们被风刮得昏昏然也惶惶然之后,就自诫,学生是高压线,碰不得。老教师不敢向年轻教师讲述当年用训戒的疼痛造就学业的故事,怕误导后生;也不敢透露曾以家长特授木棍制造学生皮肉之苦的经历,怕被追究。一些教师为逃避教育风险,对学生的管理能放松就放松,一放松再放松。如此,学生轻松,教师也轻松。有哪位教师会对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又有哪位教师愿牺牲自己的名誉?
学生意识根基浅,经不住刮风。恐教风的重灾区是城市学校。锦江市实验中学一度混乱,学生渎教,校风日下。教师实在看不惯,对学生严厉批评,学生拍着教师的肩膀说,冷静点,搞出事情,你要受处分的。或者干脆说,别那么凶,你能把我怎样?学生作文课画画,被教师批评,学生说,你怎么就不尊重我的个性?画画就是作文,画中自有文章在,你看不懂?学生上课说话不听讲,教师停课干预,学生说,真是奇了怪了,上课只准教师讲,不准学生说,这是哪来的规矩?教师请来学生家长,家长对儿子臭骂一阵,或痛打一顿,学生从此与教师相峙楚河汉界。也有望子成龙者,巴望儿子将来龙行天下,表面顺应教师,实则为龙子掌风。如此,学生傲岸不羁,轻教厌学,便是必然的了。
终于,贤者慨叹:教育无奈。
实验中学九·五班的学生经历过一场风波,似乎产生了一定免疫力。恐教风刮来,他们自认为是当事者,了解风的内幕,知晓风的来龙去脉,显出意外的淡定不惊。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们不仅没渎教苗头,反而对市教育局通报批评自己的老师忿忿不满,甚至,卿靖还再次带领天王和一帮同学闯进马局长办公室请愿。
哀兵必胜。也许是对自己老师蒙冤的同情与怜悯,九·五班学生学习劲头空前实足。期末全市统考,九·五班各科平均成绩不仅在本校遥遥领先,而且一举摘取全市桂冠,就连卿靖也五科及格。九·五班这颗一跃而起的星星,光泽锦江。
媒体对教育的反面报道,产生了让人担忧的负面影响,锦江市领导人意识到教育的难堪,新春伊始,指示新闻单位加大正面宣传锦江教育的力度。
记者找到马局长,马局长毫不含糊,叫他去实验中学。记者把摄像头对准老王。老王拒绝采访:“九·五班夺冠,为偶然,有什么好报道的。”
记者说:“无论偶然必然,你们这块金牌的含金量很大,很有宣传探究的价值。”
锦江电视台很快推出专题节目“冠军的辛酸历程——来自实验中学九年级五班的报道”。与之同时,《锦江日报》以“大一,锦江教育的希冀”为题发表文章,道出:“锦江教育要做大,锦江教育要争第一,需‘大一’精神。”
一时间,老王这个新闻人物又被炒起来。在实验中学,乃至锦江教育界,老王成了众目所向的星级人物。
名人是幸福的。老王终日身轻气爽,精神怡然,心血来潮,欣然为诗《我在春风里》。
春风是扑面花枝
春风是少年心语
我在春风里
耕耘三月的希冀
实验中学得到一个省十佳教师推荐名额,这对实中人来说,是难得一尝的人参果。给谁?当然非老王莫属,这是徐校长的意思,也是马局长的暗示。
老王在学校赢得了好口碑,但要荐为省十佳,教师们就颇有微辞了。有人说,老王才来半年,对实中有多大贡献,怎会推荐他?也有人说,老王全市夺冠系偶然,是骡子是马还没个准,辩材须待七年期,眼下匆匆委以省十佳,不免冒失。甚至有人说,老王虽给学校争了光,但也给学校抹了黑,功过相抵,学校不究其过失也就罢了,怎能荐为省十佳?
说归说,教师会上选出的省十佳教师推荐人依然是老王。老王的先进材料报上去,两个月就能批下来。徐校长希望老王顺利过审,实验中学有了省十佳,会产生良好的社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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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上,随着红色勾叉轻快而稳健地画出,累叠的作业本在未知区域逐渐降低高度,又在解惑的领地次第升长起来,老王品着苦丁茶,契而不舍地无数次重复这种变化。
“请问,您是九·五班的王老师吗?”
老王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她白皙的瓜子脸略施粉黛,透出女性的媚气。头上的富士髻,脚下的高跟鞋,与贴身的深绿色毛绒长裙和洁白的围巾,把女人窈窕尔雅的气质托衬至极。
老王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女士自我介绍,她姓岳,是顾思娴的妈妈。老王没见过岳女士,但母女俩长得很像,以致他产生错觉。老王给岳女士沏杯茶,请她坐。岳女士落座,却没客气的意思,脸上挂着些许忧虑,忧虑中还有一丝愠色。老王对岳女士的表情有所觉察。女儿成绩不好,做母亲的担忧,也在情理中。
岳女士从外地回锦江,亲自来学校,当然是想多了解一些女儿的情况。老王向来有些庇护学生,没有向家长告状的习惯。他认认真真、饶有兴致地向岳女士谈起了顾思娴,从聪慧乐艺的天赋,谈到阳光活泼的性格;从平和善处的本质,谈到热爱集体的品格,等等。优点谈得多些,还有所夸张。对顾思娴学习成绩不理想的问题,老王用“客观”、“偶然”的词语作了解释,好像,顾思娴并不是岳女士的女儿,而是他的女儿。
岳女士对老王的谈话感到意外。女儿有这么多闪光点,她当妈的,怎么就没觉察?她愣愣地看着老王,犹豫片刻,说:“王老师,我听说了,你教书教得好,会带学生。”她不知道,此时她面对的是一位准省十佳教师。
老王不以为然,自嘲般一笑:“哪里,过奖了,过奖了。”
“我今天来,不为女儿的学习成绩。女儿成绩怎样,我心里有数。我不奢望女儿成才,却一定要女儿成人!”岳女士说着,有些激动,脸上的愤怒取代了忧郁,“我的女儿还是个少女,我现在还没打算把她许配给谁。将来她是要嫁人的,是要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过日子的。我那三妹年轻不懂事,你王老师也不懂事吗!”
老王挨了当头棒,一怔。
岳女士嘴唇微颤:“顾思娴才到实验中学是分在四班的,为了避开庞文渊,我费了好大劲把她转到五班。后来,侯老师又把庞文渊从四班转到五班。转就转吧,不说我在千里之外管不了,就是我在锦江,你们当老师的要把谁转到你们班,我也管不着,可你不该把我女儿与庞文渊的座位安在一起。难道你不知道,庞文渊一直在缠我女儿吗?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你要成全他们,要给他们做媒人,是不是!”
岳女士掏出手绢揩含泪的眼睛。老王起身给她杯里加水:“岳同志,请喝水。你别生气,也别急。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任何一个学生,都是老师要倾心爱护的儿女。请理解我,相信我。顾思娴与庞文渊之间是同学关系,同学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是无可非议的。当然,他们之间隐隐约约萌发了一种让我担心的东西,那是非常微妙的。学生的友情与早恋之间并无明显界线,处理这类问题很棘手,我们千万要慎重,不能捕风捉影,冤枉他们,不然,会推波助澜,让事态陷入僵局。”
“庞文渊纠缠我女儿又不是一天两天,已是人见人知了。他不要脸,我还跟他慎重什么!我女儿的名声已经受到很大影响,你没听说吗,有人都把我女儿叫小狐狸精了。再这样下去,娴娴的女儿身都会被毁了。不行,我要求立即把他两个的座位调开,不准庞文渊再纠缠我女儿。否则,我对他不客气!”
老王想起街头花园那个夜晚,觉得岳女士的担忧也非空穴来风,但老王凭经验推断,不认为这两个学生会发生什么不测,他们毕竟是在校学生。老王站起来,踱了几步。学生不能出问题,九·五班不能出问题,实验中学不能出问题,一连串念头在老王脑海里闪现。
放学后,顾思娴回到家喊一声做饭的妈妈,就一个华尔兹舞步放下书包,得意地说:“王老师要给我调座位啦。嘀哒哒,嘀哒哒,向前调,向前调。”
岳女士开心地笑了:“你们王老师还真是个好老师……别再跟庞文渊坐一排,一张黑脸,鼻子又大,看见那熊相就让人恶心,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哼,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妈,你怎么对庞文渊这样反感?他又没对我怎样。其实啊,我对庞文渊也没什么好感。说我学习瘟,他比我还瘟。”
“就是,跟他在一起,你的成绩会越来越差,以后别理他。”
妈妈很少在身边,要得到同龄人一样的母爱,对顾思娴来说,是一种奢望。她把眼前与妈妈难得的交流视为一种享受,一种幸福,对妈妈的话,当然乐意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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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旁没了顾思娴,庞文渊总觉缺什么。坐在窗边,同排的纪律委员周正课堂上是不会与他说话的,前排和后排都没人理他。顾思娴坐另一大组,庞文渊只能从侧后看见她靓丽身影一部分,这样的视角效果并不能满足他的心理要求。他把视线投向窗外,楼房、树子和一片狭小得有点吝啬的天空,木讷地面对他,他觉得无聊。讲课的老师发现他心不在焉,边讲课,边走到他面前,用眼光示意他。他能听讲吗?就是把目光死死钉在老师不停翻动的嘴上,他也不知所云。好像老师嘴里发出的声音来自天外某个星球,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于他毫无意义。过去与顾思娴同排,即使不说话,只要能感觉顾思娴在身边,他就心安神宁。可是,现在……他心里烦,从牙缝挤出三个字:王大一!他觉得是王大一把他与顾思娴分开的,有意跟他过不去。课间休息,他想接近顾思娴,可是,何如和几个女生总与顾思娴在一起,顾思娴对他也爱理不理,这让他很难堪,很失望。他断定,这又是王大一安排的。
放学后,庞文渊出了教室追上顾思娴,顾思娴应了他的招呼,就与何如拉话。走在顾思娴身边,像个附属物,他并不觉得尴尬。出了校门,顾思娴就与何如分手了,庞文渊正要与她套近乎,猛见一张愤怒的脸,他紧张得不由后退一步。顾思娴的妈妈狠狠瞪他一眼,带着女儿走了。
街上行人很多,好像并不与庞文渊一个世界,他孑然一人走着,心里郁闷,回到家就发火。
阮玉娥清楚儿子的火来自哪里。她担心的事发生了,或许事情会越来越糟。做母亲的有什么办法?她能把顾思娴抢到家里来吗?劝儿子是没用的,她躲进卧室给老王打电话,老王安慰她,提醒她冷处理,尽量避免与儿子口语交锋。
老王意识到,眼下的庞文渊是一堆火药,千万别让他遭遇火星子,就提醒各位科任老师,对庞文渊能放宽则放宽。
人生定位,具有决定意义的第一大战役,就是中考。迎接中考的复习异常紧张,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
第二阶段诊断性考试成绩,顾思娴在本校名次上升近二百位,进入年级一千名前,跻身学校升省重关注对象,获学习成绩进步奖。庞文渊名次下降二百余位,退居年级倒数三十名之列。
学校林荫道上,徐校长与老王邂逅。
“庞文渊成绩下降幅度大,他的家长对此很有意见。对庞文渊的教育,你有什么想法?”徐校长问。
“我觉得,庞文渊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思想情绪。”
“五育之首是德育,不错,加强对庞文渊的思想教育是正确的,但也要尽量提高他的学习成绩。我们对任何一个学生都不放弃全面发展。思想与学习并不对立,学习成绩提高了,很多思想问题就会如冰自融。”
“可是……”老王想说庞文渊是特殊个体,应因人施教,但又觉得,一个普通教师在校长面前如此扳理,有悖教师德性。
徐校长又说:“对庞文渊的各科学习要提出一定要求。我不希望锦江市中考特差生出现在实验中学。”
这是指示,班主任要执行,科任教师也要执行。
课堂上,顾思娴正专心听讲,突觉下身一股湿热,从书包里拿出那东西就举手,要求去卫生间。老王没说什么,同意了。
庞文渊本来要打瞌睡了,看见顾思娴出了教室,就来了精神,也把手举起来,要求解手。老王走过来看看他,没同意,要他再坚持一会儿,说很快就下课了。庞文渊怒气上串,凭什么同意顾思娴去卫生间,就不同意他去解手!他要发着,可是,全班同学都看着他,还有人向他投来嘲笑、鄙视的目光。他大鼻一哼,把头扭向一边。
下晚自习后,庞文渊邀几个同学吃烧烤,喝啤酒。吃喝间,庞文渊与几人密谋“揭杆反王”。这事第二天就被卿靖知道了,卿靖纠集天王们在操场拦住庞文渊警告,见庞不肯罢休,就向干爸通风报信。
放学后,在办公室,老王与庞文渊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小时,庞文渊把大鼻头甩向一边,对老王不屑一瞥。老王对面前这位学生一直绷着脸的情态也视若无睹。庞文渊不开腔,他就一直说。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的意见在于我把你和顾思娴的座位调开了。你喜欢顾思娴,希望顾思娴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这应该不是一件坏事。同学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互相鼓励、共同进步基础上的,而不是齐眉同嬉,执手作伴,相互拖累。顾思娴现在学习状态不错,她对你也并无反感。但你成绩下降,她是有看法的。你现在不应该考虑怎样与顾思娴密切关系、建立友谊,而应集中精力把学习成绩突击上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成绩好,品行好,自然会有人成为你的朋友。”(未完待续)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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