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何美然《那一刻》

【作者简介】何美然,70后,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人,平武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剑南文学》《绵阳日报》《崛起》《涪江源》等。敬畏生命,崇尚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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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响得厉害,房屋抖动了。我把书一甩,迅速地冲向了卫生间。感觉这次的地震与以往不一样,很强烈!中间停了短暂的一拍,马上想到得冲下楼跑到操场上去。当我冲向客厅时,又开始摇了,本能的又躲回卫生间,双手拽住门闩,只听见屋子里哐当哐当的撞击声,感觉房子上下撕扯,然后左右摇摆,最后是空中摆起来了,那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肆无忌惮。眼睁睁的看着卫生间的所有东西倒在地上,靠窗户的墙裂了许多很宽的口子。此时已经把我甩在了地上,我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抱着门闩,紧紧地关上门,不敢看客厅裂口和东西倒下的样子。但仍然把门摇开了,我使劲的拽着门闩跟随门左右摇晃。水泥和着砖块不停的掉,那声音之大。客厅里的东西倒得一塌糊涂,无一件东西还立着,一道又一道的裂缝撕扯着,砖墙也跨了。我再次被摔倒,尽管用尽全力地抓住门闩。倒下又爬起来!倒下又爬起来!脑子里飞快的转:跑,楼道里掉砖块或者楼道坍塌一样会砸伤或者死,要从四楼冲下一楼很困难,就算跑到一楼,房子倒塌一样后果不堪设想。感觉房子快塌了,躲在卫生间死死的抱住门闩,听见楼下的惊恐叫喊声,乱哄哄的。心想,这幢楼房的人都跑下去了吗?我已经来不及跑,看着卫生间靠窗户的地方已经摇摇欲坠。我的脑海里甚至闪出了跳楼的念头,马上想到反正是死,跑,跳楼,不跑,都是死,我已经绝望了,在绝望中挣扎,在挣扎中等死。五楼(顶楼)的邻居惊恐万状的大叫:“天呐!妈妈呀!咋得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上面的预制板已经垮下来把她们压伤了,以为五楼已经塌了。我一个人惊恐无助地躲在卫生间里等死吧!等待楼房塌吧!当时我异常的冷静,想了很多很多……怎么?突然不摇了!我还完好无损。迅速的开门往楼下冲!这是逃命的唯一机会,害怕又摇起来。坦白地说,那一刻,我任何人都没想,只在作垂死挣扎。这也许是身处险境任何平凡人的本能。脱离险境后才想到有很多要牵挂的人。

楼梯已不再是往常的楼梯,完全变形错位、裂口,掉了一地的水泥和砖块。跑到三楼,任庭丽在我前面,我让她跑快点,怕又开始摇,一说话,脚上的拖鞋掉了一只,没想着要去拣,只顾跑下楼。其实,皮鞋就在门口,我都没换,往出逃时连门都没关。昨天又谈地震了,这是这段时间灾民们谈得最多的话题。任庭丽居然不知道我叫她了的,也不知道我就在她后面。我玩笑着说她给吓懵了!

跑下楼,很多人在楼下。薛莲在地上爬不起来,几个老师在拉。赵艳脸上有伤,刘仕成一副窘态。围墙倒了把他们最先跑下楼的几个砸成了重伤。邻居李世忠老师已经背着母亲跑到了楼道下。后坪上乱哄哄的,人们在疯狂逃命,木架结构的房子全塌了,椽子、檩子甩得老远,乱七八糟。楼房有全塌了的,有似倒非倒的。地还在抖,我们的住宿楼还在晃,我呆呆的望着楼上,我在看喊“天呐,妈妈呀!—”的唐万友和王永琼两口子是否已经下来了,是不是被砸着了。也在想,是不是该从倒塌的围墙边跳下去,然后从后坪上跑到操场上去。也就在这时,我抓过一位同事的电话就给老公打,想告诉他我们这里地震了,让他们快跑,感觉地震是从南坝往平武摇。没打通,又给妹妹打,还是没通。拿的是谁的电话我都不知道了。李天顺老师说从楼道口冲过去,很多老师就开始冲了。魏云琼一边跑一边喊:“胡耀中!胡耀中!”我在想她在下楼时怎么不把孩子带下来,突然想起小学已经上课了。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冲到操场时看见教学楼和青瓦房全塌了,塌得那么干脆与利落!比定向爆破的还成功!目睹这惨象,我脑子里全想的是我的亲人和淏弟一家的安危,还有很多的朋友,同学。我想到的是凶多吉少……后来,目击者张俊老师和赵小戈师傅描述,教学楼只是左边一摇,右边一摇就啪的倒下了,不到两秒钟。教学楼几乎倒在了张俊的脚下,有惊无险!就在这一瞬,其它的矮房子也倒下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老师的住宿楼和学生的住宿楼摇啊!抖啊!上下左右摇晃……现在想着就后怕,要是上课,包括我在内的一千多师生要埋在废墟里啊!

这时,学生已经很乱的在操场上哭天叫地,叫妈妈呀!叫天啊!……到处乱成一片,很多人在打电话,我拿过罗老师的电话又给老公和四妹打,还是不通。正准备给父亲打,罗老师说:“没信号,咋打得通嘛!”我一看,无服务。很多人都说糟了,没信号了,没水了,没电了,一切都中断了。余震不断,地皮抖得快要裂缝,我只有一种感觉,其它地方也糟惨了,活着就要做事。特岗教师鲜梅和刘庭红压在了坍塌的青瓦房里。椽子、檩子、砖块无情的压在了她们身上,已经有几个男老师在奋力地抢救他们。我想去帮忙,可哪搬得动那些木杆,恨自己不是男人,恨自己没力气。此时,各班都在清点人数。谁在说杨佑金老师没在,是不是塌在教学楼?他班上没人清点人数,我帮他清点了,学生说少一个,她是通校生,是不是没到校?我让学生找了杨老师的摩托车没在学校,判断他没在学校。这时,已经把鲜梅救出来了。她第一句话就是:“妈哟!差点裸体就出来了,幸好摸了件衣服穿上。”她的头部和手已经砸伤,在流血,浑身是灰。好不容易救出了刘庭红,她下肢不敢动,一碰就疼。嘴上还说:“我幸好躲在床底下,不然没命了!”至今她还住在医院,属于重伤。紧接着,男老师在南楼的教学楼里掏出了两个住在三楼配电房里的学生,这两个学生都还活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杨佑金班上的学生告诉我南楼废墟里还有一个学生在往外甩书,是不是他们班上差的那个何甜田?我告诉了几个男老师,他们确定了位置,奋力的掀开压在她身上的预制板,万幸啊!她刚好在缝隙里,毫发无损。她是通校生,中午没回家,便在教室里睡觉。中学的学生和青瓦房的老师都救出来了。女老师把学生看着,很多男老师到小学去救学生了。张怡疯狂的跑,歇斯底里的叫:“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哦,她娃娃在周周幼儿园。过了一会儿,张海军和他的妻子张蓉带着在周周幼儿园读书的女儿回来了,女儿完好无损。周周幼儿园的孩子无一人伤亡。老师把孩子转移到了中学,目睹者说老师在转移中就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张海军让妻子把孩子和他班上的学生看着,自己到小学去救孩子去了。终于见到住在我上楼的小余儿(余小琴)了,我问她王永琼下来没,她说到小学去找洋洋去了。小学的李多行和她妈回来了,孩子毫发无损。后来,他父亲说,他看见我们的教学楼塌了,他根本不敢去找女儿了,他不敢面对现实,他觉得生还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他女儿说她只听到一声响自己不知道怎么从三楼就垮在公路上去了,很多家长在哭,在找娃娃,在喊我的娃娃喃?我的娃娃喃?她想她应该站在那里不动,等妈妈去接她。胡耀中也被找回来了,在中学老师的孩子中他算回来得早的。他头部多处受伤,用红领巾紧紧的缠着。满面都是血,还和着水泥、石灰、尘土,整个带血的灰人,不仔细看还认不到了。两个眼睛惊恐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没有言语。我们不敢问他,只有默默的守望。他的伙伴王雪剑跑过来问胡耀中怎么样?我问他的弟弟亮亮找到了没有?他伤心地摇头。后来,中学的孩子都找到了,亮亮还没找到,最后遇难了。这是一朵过早凋谢的花,这孩子多么的爱学习啊!

街上和后坪上越来越多的人向中学涌来,因为中学的操场很大,地势平整,相对比较安全。他们很多都受伤了,校医邓文琴冒着余震的危险冲进快要垮塌的医务室找出了一包纱布和棉签,她说东西全乱了,药也找不到了。不知谁找了两瓶白酒来,没有一点酒精。我看着这么多伤员,赤脚医生的女儿的一种本能,活着只想做事,也拿着棉签、纱布、酒,开始给伤员清洗伤口。这是生平第一次摸与医生有关的东西,尽管父亲是医生。开始清洗时,看着伤员流那么多的血,看着砸得粉碎的肉泥,我的手在发抖。包扎了几个后,我征服了自己,显得一点也不怕了,显得那么从容有序。伤员蜂拥似的来了,我们俩根本忙不过来,找了几个学生给我们当下手。很多人受伤的部位都是头部,耳朵后面,手指,双脚,膝盖。最难清洗的是耳朵后面,砸着很深的口子,里面全是水泥和着粉尘,石块。头部也较难处理,我在李继平老师的钥匙链上取下了一把小剪刀,把头部的头发剪掉再清洗伤口,最难包扎的是耳根后面和头部,因为没有胶布,没有多余的纱布,要节约着用,也没有线绳。我只好撕他们身上的衣服襟,抽鞋带,用可以用的东西。受伤的人员还在增加,眼看连纱布、棉签、酒都没有了。我们只好给伤情严重的清洗,稍微轻一点的都没处理。这儿也在叫我:“校医,给我包扎一下!”那儿也在叫我:“医生,给我清洗一下!”我只能解释我不是医生,我只是老师。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入错了行,我要是医生该多好!就在我们包扎的过程中,我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大人和孩子抬在中学的操场上,几分钟,他们的脸由苍白变得土灰,他们浑身是灰,他们有的有外伤,有的看不见伤哪儿了。一会儿就是亲人的恸哭,然后,亲人把他们抬走了。至今,我还能清晰的记住他们放在操场上的位置和离开人间的情形,每当走在操场的那些位置,我都会想起那一幕。我总在想,我如果能妙手回春该多好!我如果有特异功能能挽救死去的生命该多好!我为自己不是医生而愧疚。我在想,没有药的包扎有用吗?

中学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越来越拥挤。我们真的是爱莫能助了。小学有很多受伤的孩子还在往这里转移。我突然想起亲戚的孩子董永鑫也在小学上六年级,他妈妈去世了,父亲在外打工,平时跟着爷爷生活。我见小学较大的孩子就问看见董永鑫没有?问到严浩处,他告诉我他们俩一起去买东西吃,就地震了,董永鑫还救了他,然后就跑了。我也抽不出身去找他,想着,只要活着就好!继续给伤员包扎。一伤员说镇政府塌了,我懵了,董永鑫的爷爷和奶奶住在镇政府。他们会在哪里呢?他们的儿子都在外地,怎么办?邓校医是一边包扎一边叨念:“你们倒好,你们都还活着,我的孩子在幼儿园,我的孩子在幼儿园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给伤员包扎着。我在纳闷,她什么时候把孩子带到南坝幼儿园的。结果,她在担心身处平武的孩子。情绪的感染,我再次陷入牵挂亲人和朋友的漩涡。我后悔昨晚因为老公没去给我找《人民日报》而对他发火。我牵挂十三年中失去联系的淏弟,他找了我十三年,好不容易找到了我。我被人间的真情感动着,这种感动此时也便成了对亲人般的牵挂。他们一家人还好吗?孩子的学校还好吗?但愿我的第六感觉是对的,他们一家人都平安!可南坝已成废墟,江油离南坝这么近啊!我除了牵挂与猜测别无选择。伤心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手上还不停的做着,这是地震后第一次流泪。

一切用具都快没有了,中学老师的四个孩子还没有回来。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有了去帮他们找孩子的冲动,可这里到处都在喊,根本脱不了身。终于,他们都找到了,多么欣慰的是他们还活着!我看赵沁凌的伤相对要轻一些,便给她处理伤口。她满身都是灰,满脸都是紫色的伤块,头部几处受伤,耳朵背后也有很深的口子。得剪掉头发,可爱美的妈妈还舍不得女儿的头发。可怜天下父母心!头发也是孩子的一部分啊!邓校医抽不脱身过来看这几个孩子,我看已经成为泥人、沙人的唐诗洋很难受,便又给孩子清洗。他的头部全是泥沙,一道深深的口子上面全是泥沙与尘土。他妈妈说那块皮卷到一起去了,我小心的擦拭,哪里有肉皮,已经看见脑袋骨了,并且有些破损。孩子疼得厉害,我给他包扎了伤口。我害怕了,我不是医生,但我怕他颅内出血。快放假时,他的母亲和我躺在灾民篷里闲谈时,她说当他们把孩子挖出来时去找了三盛堂的外科医生,医生说头部伤根本不敢碰。孩子左边头部有一个小伤口我们都没发现,在潼南的医院发现时已经感染了。现在孩子恢复的很好,但医生说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她伤心的哭了。我不敢帮她擦拭眼泪,我怕她哭得更厉害。现在想着,我都害怕那天的举动。菲菲的腿部严重受伤,用布缠裹着,我碰都不敢碰。只是把头上的伤口清洗了一下。菲菲是中学孩子中受伤最严重的,她感染了一种楔形坏疽菌,这种细菌只要有伤口就会传染,被隔离在绵阳中心医院,要不是英国捐赠的一种药,险些丧命。卫生部的领导亲自看望了病人。她的腿没保住,截了肢。快放假了,我去医院看了她,恢复得很好。孩子很可爱,很漂亮,有些浮躁。他的父亲与我摆谈中泪水湿润了眼眶。那一刻,我的眼睛一样的湿润了。我转移了话题。现在,他们到成都去安假肢了。这些日子,我担心最多的是这一家人,地震摧毁了他们的住宿,他们俩口子都没有工作,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思考最多的也是生命的问题,活着就好,好好活着,活着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责任!菊姐不让用酒给任妮处理,她说要酒精,哪里有酒精?!整个下午都用的酒,现在就连酒都快没有了。又处理了几个伤口就啥都没有了。任昵祈求的叫我:“何阿姨,你给我弄一下嘛!”听了哀求与柔弱的声音,一种痛彻心扉的痛!医生都到哪去了?孩子们太可怜了!几个朋友都给菊姐说要清洗一下,菊姐让我去找酒,我吩咐了几个学生去挨着问老师,终于找了半瓶酒。菊姐亲自给孩子洗了背上的伤。她的脚也严重受伤,我们都不敢碰她的脚。最终,她的四个脚趾没保住。出院后,孩子很乐观,开朗。这孩子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慧,学习也很好。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过了一会儿,三盛堂的李刚上中学来了。那一刻,我看到了救星!看到了活佛!他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医生,也是唯一的一个医生。我如释重负,这时才发现双手和没鞋穿的那只脚上已经沾满了伤员的鲜血,找不到一滴水洗手,双腿疼痛难忍。第二天,我的左手全是紫块,才想起在给伤员处理时,余震把我震倒了,手摔了都不晓得疼了。此时的中学已经成了避难所,有的开始搭棚子准备过夜,有的冒着余震在我们坍塌的小卖部里掏吃的。小卖部已经成为废墟。有的护理着受伤的亲人和孩子。老师和一些学生冒着危险跑到还没垮塌的危房里拿被子、米、咸菜。今天是星期一,学生吃的还多。一会儿,操场上各式各样的棚子搭起来了,把操场挤得水泄不通。

就在那一刻,一场突如其来的震惊世界的特大地震,那一瞬间,山崩地裂,道路损毁,房屋坍塌,通讯中断。那一瞬,掩埋了数十万无辜的生命!那一瞬,地震断裂带上的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奇迹!面对那一刻,我只能说:“为活着的人而欢呼,为逝者而哀悼……”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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