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只恐流年暗中换

那年青城的芙蓉花只为一人而开,那年西风不来,流年也未换。

青城皆晓,后主宫廷三千倩影,只因一人而黯淡。那年孟昶登基为王,钟爱之人却只是那个酷爱芙蓉花的女孩。

她没有小字,但孟昶总爱唤她蓉儿。或许也因这个缘由,他为她种下了满城的芙蓉花。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不是如今的后主孟昶,而是当年在浣花溪旁为她拾起披帛的孟任赞。

青城无边光景,百年之来,未曾有过巨变。那时她只是浣花溪旁的闺阁女,传说中的青城第一美人。善音律,通舞曲,豆蔻年华便引得数家公子上门求娶。那时她不曾知晓孟昶,只知蜀高祖建国于青城。但那些政事,又与她有何关系?

那年好雨知时节,她撑伞而过浣花溪畔,披帛缓缓垂地染了污泥。她恼怒的看着自己被披帛染污的裙摆,轻手一挥,抛了披帛。却不想那轻纱飘然入水,竟在对岸,到了一位翩翩公子的手中。公子玉面金冠,朗声唤她问道:

“姑娘的披帛落下了。”

她见到生人,赶忙用手中的团扇遮面,轻然行礼,回道:“既已落入污泥中,便是早些抛去的好。免得污点染了裙摆,倒是得不偿失。”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锦衣玉食而生,自然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

那年的孟昶,还唤做孟任赞,是蜀高祖孟知祥最钟爱的三儿子。可也就是那年,青城换了人间。孟知祥离世,孟仁赞继位,改名孟昶。而他登基为王的第一件事,便是诛杀了恃功骄横的大将李仁罕,满朝慑服,也稳固了他的威严。而他始终记得,浣花溪畔的那个小姑娘,扬着天生骄傲的脸,说的那番言论。

登基之后,他广寻青城美人,只为在那人群中,搜索到她的身影。后来蜀国的宫墙里就有了佳丽三千,有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花蕊夫人。

初入宫阙,她并不欢喜。轻歌曼舞的三千佳丽,个个都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华绝代。可后来,她发觉,君王每日见的人,只有她一人。

她成为蜀国的贵妃,位同副后。孟昶给她权力,给她宠爱,因为她的小名唤作蓉儿而种下了满城的芙蓉花。因为她提了一句牡丹而在宫中种下牡丹苑,只让她一人独赏牡丹盛景。他给了她无数的承诺,甚至给了她君王最稀有的爱情。那日他将当年她丢弃的披帛拿出,她便知晓,她这一生,只是他了。

后来她不再郁郁寡欢,倾心于诗词来唱和他的才华。夏日里,她便陪着孟昶坐于水晶殿中,望着隔岸柳丝花影,水波横斜。她身着天青色的蝉翼纱衫,冰肌玉骨,粉面樱唇,微微一笑便是风华绝代的国色佳人。可她还是唤他一声孟郎。

“如此良夜,孟郎何不填词一首,妾在旁为您谱曲,保证明日蜀国传颂,皆晓孟郎诗名!”

此时,已是一国君王的孟昶仍旧儒雅温润,他看向她的眉目里有万般的柔情。半晌,他提笔写下诗几行,成就了后世宫闱诗词的惊艳之作: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摩诃池旁,疏星点点,宫灯随着夏夜的晚风摇曳,正是清风朗月好时节。

闲暇时分,蓉儿还可别出心裁,为他亲手烹一碗“酒骨槽”,红姜与酒,香气入骨。她每多上一份心,他便多依恋她几分。

可她心里还是怕的,他太过依恋于她,依恋到国家社稷都能放在次位,一心只为她而牵动。数次,她都劝孟昶励精图治,可他总是轻描淡写一句地势险要,便不再多言政事。

孟昶将整个前半生都系在了蓉儿的身上,以至宋太祖攻入了青城,他才发觉为时已晚的意义。

赵匡胤的铁骑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只剩狼烟与荒芜。孟昶用降宋换得了青城百姓的性命。可他也明白,蜀国在自己的手上,断送了未来。

城破那日,他跪在父亲的灵位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褪去国服,换上了一袭素衣,带着太后与贵妃,呈了降书。

蓉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从一国之君沦为了战俘。而他在最后一刻,心里想的竟还是送她出去,保她平安。蓉儿按住了他的手,道:

“我与孟郎共行。”

孟昶眼中含着泪水,嘴角却牵起了一个名为苦涩的笑容。

“此去便是九死一生,我不愿你也受此苦楚。”

蓉儿浅浅一笑,道:“你知我爱这青城的芙蓉花,却不知,我爱这花,是因为花是你为我栽下。孟郎是蓉儿的夫君,是蓉儿的天。”

孟昶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千言说不出口,只得一句不负。

那日,蜀国再无花蕊夫人。蓉儿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将青丝绾成髻,头上仅剩一只乌木簪。

临别青城那日,杜宇格外的吵闹,王城上空一直萦绕不歇杜宇的啼鸣:“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孟昶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的宫城,此生,除却魂归,恐怕他再无机缘回到故里。

从后蜀帝王到宋的秦国公。赵匡胤对他的优待只因为他身边的蓉儿。拜见赵匡胤那日,蓉儿故意将自己打扮的平淡无奇,却还是被赵匡胤一眼万年的记在了心里。他念念不忘数日,忽视了后宫的一众胭脂色。终于在第七日,下毒害死了孟昶。

孟昶早知那酒有毒,可身在宋地,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他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蓉儿,还是当着宫人的面,饮下了杯中之物。

在他嘴角淌下第一滴血时,他看到了蓉儿眼中的泪花。

“孟郎!”她扶着他轻声唤着。

“我不在了,你便嫁与他吧!他能给你的,要比我多。只要你能平安,我便放心了。”他的气息已然幽微,握着蓉儿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

他看到她拼命的摇头,却只道:“一定要活下去。”

可殊不知,在蓉儿的心里,她一生的夫君已然离去。

费蓉一生中遇见了两个男人,可是花蕊夫人只有一个夫君。他死于一杯鸩酒,而他死后,他的索命者却假惺惺地为他辍朝五日,素服发表。费蓉脸上的冷笑连隐藏都不屑。她一身缟素,发间的白菊为夫君而簪。

可便是这般断肠时节,赵匡胤却将她留在了宋地的宫阙。

她半生的时光似乎都在琼楼玉宇间度过。可北地寒凉,那宫阙粗犷,远不如青城的芙蓉花与牡丹苑。赵匡胤封她为妃,每场宴席必然带她出席。这便是传奇者一生出众之处,她的出现,惊艳了两位帝王的心脏。却只因情深不寿,她再不复当年欢愉。

他命她填词,她便朗声吟诵一曲《采桑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

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

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她察觉赵匡胤的脸色微愠,可却毫不畏惧,更甚言道:

《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言罢,她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挥袖而去。

宴上人一时出神,赵匡胤却忽然大笑了起来。赵光义不言,只望着费蓉离去的身影,思索了许多。

因那真性情的诗篇,她成了赵匡胤的贵妃。并以倾城之势,成为汴梁后宫的独秀。赵匡胤每日必来看她,可她却始终不愿给他一个好脸色。甚至,她画了孟昶的画像挂在房中,日日望着画像思念故人。

赵匡胤撞破,她也不在意,只谎称是送子的张仙。他不说破,只是默然认下,依旧对她宠爱如昨。

但人的一生,能够用来荡气回肠的感情本就不多。她的爱全给了那年浣花溪畔的少年郎,至于如今,她的心中放不下一点有关他的记忆。

是他,毁灭了她本来安稳的人生,灭了她的国,杀了她的夫,如今将她留在这汴梁无情的宫城之中,却还要她言笑晏晏,对他说着不计前嫌的假话?

她本想求死,可他却以青城万万人的性命相逼,让她苟活于世,过着自己万分厌恶的生活。

她从来就不是甘于天命的女子。私下里,她买通人散布谣言,唆使赵光义视她为眼中钉。又给了他一个十足的机会,陪着赵匡胤狩猎,终于遂了赵光义的愿,死在了他的箭下。

临死之际,她感觉到赵匡胤紧紧将自己搂在怀里。可她只是冷笑一下,眼中出现的,却是孟郎的身影。

人的一生中会遇见许多人,可终此一生,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心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存于忠贞的意义里。对她而言,她一生的爱,只限于孟昶。余下的人,不过是匆匆而过的浮云,没有故人情。

她想起从前那些欢愉,对镜贴花黄的日子如云烟,却惊艳了她一生的岁月。三月樱桃乍熟时,她也曾与他一同赏红枝。那时他正当青春,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同她打雀鸟。后来国破,他将唯一生还的希望给了她,宁可只身赴死也不愿她受半分伤害。可最终,伯乐因我而死,而我唯一可以报答他的,就是用生命来惦念。

民间的风月传说从来不缺少人选,后来,孟昶成了送子的张仙,花蕊夫人成了掌管花期的芙蓉花神。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当年青梅转身,竹马心动的时光,只能成为书简,供后世瞻仰。当年恩爱两不疑的夫妻,黄泉再见,怕也是相顾无言泪千行。

屈指的西风不知是几时来的?但流年暗中早已换了人间。青城的芙蓉花年年不败,而那个爱着芙蓉的女子,早已倾城断红颜。

作者:霜见十九,00后古风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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